大局落定,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將目光投向楊戩。就連業已昏迷的楊蓮,也好似心有所感,緩緩地睜開雙眼,一聲聲地哭求著:“二哥……二哥救我……二哥……”

楊戩隻作未聞,闔上修改好的案卷讓天奴轉呈陛下,沉聲言道:“九靈洞一案,瑤草仙子為第一主犯,當年已褫奪仙籍打入輪回。如今追加懲處,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百花仙子包庇在先行凶在後,當為第二主犯。百花,除你自身功德之外,可有旁人願以自身功德為你抵罪?”

百花仙子昏昏沉沉地抬起頭來,望向嫦娥,嫦娥卻忙不迭地避開了她的目光。

百花嗬嗬一笑,終是伏倒在楊戩腳下,嘶聲道:“司法天神,這麽多年來,因著三……因著楊蓮的麵子,百花屢番冒犯累你良多。如今,我都知罪了,隻求真君大人大量……”

楊戩不為所動,寒聲道:“天條威儀如此,你不必求我。百花褫奪仙籍打入畜生道,輪回一百七十一世方可解脫,遇赦不赦!”

楊戩話音一落,這淩霄寶殿的上空竟落下一條玄鐵鎖鏈,捆住百花。下一瞬,玄鐵鎖鏈化為蒼龍,盤緊百花飛向下界。

見此情形,人群中的太上老君立時變色。須知,這可不是天庭第一次用新天條懲處罪仙。可在楊戩之前,哪怕是玉帝下令,也不過是由天兵將罪仙扣押下界而已。

這是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啊!

道君急忙偷睨玉帝,卻見玉帝目光深沉,不見喜怒。道君又看向楊戩,偷偷掐指一算。沒多久,他就已麵如土色。

楊戩對玉帝和道君的算計並無所覺,他的目光又投向他摯愛的妹妹。

楊蓮似有所感,又是期待又是恐懼的喚了一聲:“二哥……”

“楊……舅舅!”就連沉香也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瑤姬不說話,可她也一樣死死地盯著楊戩。

楊戩心痛如絞,忽然悶咳一聲。站在楊戩身側的洪飛虎見狀,急忙伸手攙扶,哪知手指剛觸上楊戩的衣袖,其身上鎖鏈就發出一道刺目的金芒,生生將洪飛虎給震開了。

洪飛虎跌坐在地,隻覺胸口窒悶好似被大錘擊中。那死死站定的楊戩,身軀也輕晃了兩下,脆弱地好似狂風中身不由己的落葉。殿上群臣見他又是一聲悶咳,急忙低頭用衣袖抵住嘴唇。可惜,此時他穿的再不是黑色的龍氅,而是白色的麻衣。是以,大夥很快就都看到有殷紅的血跡在他袖口逐漸暈開。

“骨肉相殘,人倫慘事!”群臣中,不知有誰小聲嘀咕了一句。

群臣大都心同此理,竟不自覺地齊齊點頭。

楊戩喘了兩下,方含淚道:“楊蓮雖為人蒙蔽,卻濫殺太多,當為從犯。著令,削去封號褫奪仙職打入北海天牢,刑期……一百七十一年,遇赦、不赦。”

話音一落,楊戩便似耗盡了精力,整個人肉眼可見地萎靡了下來。群臣各個伸長脖子,隻等著他無力倒下,可不知為何,他卻仍牢牢地站著。

眼見鐵索將自己捆住,楊蓮立時高聲尖叫:“娘!救我!”

“蓮兒!”

“娘!”

瑤姬和沉香先後撲向那玄鐵神龍,卻又一一被神龍彈開。

“二哥!救我!救我!我知道錯了!二哥!”

楊戩向來隱忍,此時卻當場噴出一口血來。他那雙腕的鐵銬足有萬斤之重,教他連拿一卷案卷都為難。可這一刻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跨前一步,抬手捉住了玄鐵龍身。“三妹……”

注意到楊戩握住的龍身又變回玄鐵,道君不禁緊緊地握住拂塵,心底默念:說啊!快說啊!說你要赦免楊蓮!說你甘願為楊蓮抵罪!隻有你自己親手打破你的新天條,這三界才會回到它原本的模樣!說啊說啊說啊啊啊啊!

在道君不注意的地方,禦案後的玉帝此刻也收斂了一貫閑散的麵色,繃著臉看著楊戩,仿佛也在期待他說點什麽。

“二哥,二哥……”楊蓮楚楚可憐地瞅著楊戩,不住呢喃。“二哥,饒了蓮兒吧……”

就連瑤姬和沉香也連滾帶爬地撲到楊戩的腳下,大聲哭求。

“戩兒!快救救你妹妹!她是你親妹妹啊!你怎麽忍心?”

“舅舅,讓我代我娘去天牢吧!舅舅,沉香求你了!”

親人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好似一道鐵鞭重重地抽在楊戩的心上,教他痛地不住喘息。可他卻仍紋絲不動地站著,哪怕已是淚盈於睫。

不知過了多久,楊戩終於深吸一口氣,決絕道:“三妹,哥哥對不起你。但……天條,不、可、違!”

說罷,他手一鬆,玄鐵神龍立時帶著楊蓮向下界飛去。

“啊啊啊!楊戩!我恨你!楊戩,我恨死你了!我詛咒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楊戩!孽子!無情無義的孽子!”

聽著楊蓮歇斯底裏的叫罵以及瑤姬氣怒的斥責,楊戩早已麻木地不再有反應,就連殿上群臣也都麻木了。

楊蓮消失後,楊戩在原地顫了許久,方才定神續道:“九靈洞一案中,尚有劉彥昌、劉沉香無辜受害,隻是黑袍妖等作為苦主亦情有可原,此事便不再追究。追根究底,終究是當年的舊天條有失公允。為表三界公平,天庭當對劉彥昌、劉沉香父子有所補償。”

楊戩話音一落,劉彥昌與劉沉香便都一臉詫異地看向他。沉香/功法大成尚未如何在意,劉彥昌功德被抽立現老態,此刻聽聞楊戩言道天庭補償,他幹癟的雙頰即刻飛起一抹紅光,好似老棺材瓤子不甘寂寞地擦胭脂。

不等玉帝表態,道君就主動站出來示好:“沉香的眼睛,老道有辦法治好。劉彥昌,你為黑袍妖所傷又失了萬年功德,怕是壽數不永。老道贈你一枚保榮丹,可治你沉屙為你延年益壽。但天條無情,你若想長生,唯有自行修煉。”

楊戩已是強弩之末,一時還想不通老君示好的緣故,隻得不輕不重的警告對方:“老君,新天條出世,神仙與凡人稍有牽扯便沾因果反累己身,你可不要自誤!”

——比如,給他們下個毒,以為可以多兩個傀儡什麽的。

道君嗬嗬一笑,拱手道:“多謝真君提點,老道醒得。”

——你連自己的親妹妹都狠心懲處了,你與玉帝的勝負手那還用說嗎?你妹的!就你這脾性,比玉帝都他媽難伺候!天道無眼,昆侖山下,劉沉香怎麽就沒一斧子劈死了你?真他媽無量他媽天尊!

“黑袍,鶴道人,鶴小郎,”楊戩又轉向黑袍妖等,歉聲道。“楊戩自知妹妹的罪孽非萬年功德可贖,但有這萬年功德,庶幾可保九靈洞一脈一條通天之路。且新天條令以功德抵罪,隻為鼓舞三界向善之心,絕非天庭護短,爾等可明白?黑袍,你若仍有怨恨,我的承諾仍然有效。隻求你,不要再去為難我的妹妹和她的親人,她實在已經……受到教訓了。”

鶴道人與兒子聽了連連點頭,黑袍卻皺眉道:“神鬼冷漠、人心叵測、妖性無忌,你想讓三界向善?你的心願真能達成嗎?”

“我知這條路千難萬險,也隻能走一步算一步。”楊戩低聲道,目光寧定神情柔和。他自血海中走來,嚐遍險惡心腸、曆盡陰謀算計、洞察世態炎涼,卻依舊心存善念。雖萬劫不複,亦無悔。

“好一個司法天神!果然霹靂手段,菩薩心腸!”黑袍不覺擊節叫好,朗聲道。“既是如此,二郎真君,你那萬年功德就替我播散三界。通天之路,我黑袍自己會闖!”

楊戩一陣意外,不一會,他的臉上卻又浮現出一個淺淡卻真摯的笑容。隻見他抱拳低首,認真道:“楊戩替三界眾生,多謝!”

見到楊戩致謝,黑袍等慌忙深揖為禮,齊聲道:“司法天神秉公執法,小妖心服口服!”

接著,黑袍又手持新天條生卷,正色問道:“敢問司法天神,將來三界執法是否就按這新天條?”

楊戩點點頭,亦正色答道:“正是!”

“一字不改?”

“一字不改!”

“好!黑袍服了!”黑袍舉著手中的新天條,高聲道。“新天條,是公正的!黑袍下界後定向妖界傳播新天條,教妖界萬千生靈也沐浴天庭恩德!可若有朝一日,天庭執法違背新天條,黑袍也必定頭一個打上天來!”

看著這個大鬧天宮預備役,玉帝頓時臉色一黑,揮袖道:“退下罷!”

黑袍卻還不急著走,隻向陛下行了個禮,又扭頭向楊戩言道:“楊戩,我與你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有些話,我如鯁在喉,今日一定要說!我冷眼旁觀,你那妹妹已累你良多,你這母親和外甥看來也都是偏心眼的糊塗蟲。楊戩,我知你為人重情,隻恐他們以情為刃,將你一傷再傷!一次華山救母,已將你害成這般模樣。若是還有下次,你拿什麽來賠?司法天神,黑袍鬥膽,懇請上神為三界計,珍重自身、慧劍斬情絲!”

黑袍這番話當真是鏗鏘磊落、字字珠璣,殿上群臣已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自點頭。

然而,楊戩卻一言不發,目光滑過倚在沉香懷中憤怒地看著他的瑤姬和滿麵困惑的沉香,眼前又浮起楊蓮嬌美的笑靨,許久,方長長一歎。“當初,楊戩從未後悔放你走;如今,也絕不後悔。”

群臣:別呀!楊戩!你想開點啊!好歹看我們一眼啊!這不是還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嫦娥嗎?

黑袍卻好似早已猜到了楊戩的抉擇,隻是哈哈一笑,激賞道:“顯聖真君,不愧是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

黑袍妖等剛下界,玉帝便百無聊賴地揮袖散朝。殿上群臣不敢湊近被押下的楊戩,也不想靠近瑤姬仙子等人,便都默契地繞開嫦娥,三三兩兩地走了。隻是一麵走,一麵又有竊竊私語不住傳來。

“老天保佑!我娘當年沒給我生個不省心的妹子!”

“那一腳一腳的,哪裏是踩在點心上?分明是踩在真君心上!”

“老了,打了眼了!以往我是真沒看出來啊,楊蓮竟然是這麽個戳人心窩的潑婦!”

“你們看清劉彥昌的模樣了嗎?跟真君如何能比?楊蓮到底看上他啥了?圖他醜圖他慫圖他不知天高地厚還不要臉嗎?”

“笨的!楊蓮這哪是為了真愛,她就是為了氣楊戩!怎麽差勁,怎麽挑!”

“要我說啊,這就叫久在芝蘭之室而不聞其香。所以看到塊臭豆腐,就移不開眼了!”

“切!你還不如直接說她狗改不了吃屎呢!你呀,就是仗著真君不在這,你當著他的麵說他妹子一句試試?”

“山崩地裂!魄飛魂散喲!”

“哈哈!那其實吧,養了千年的如花似玉的妹子,嫁給了這麽個廢物。換了是我,我也不幹啊!”

“哎?你們說,真君的功德到底是怎麽回事?”

“總不可能真是真君自己轉的吧?他要自己轉了,那不就證明他知道沉香救母是一定會成功的嗎?那他還一直硬頂著,為啥啊?”

“為了天條唄!你還沒看出來啊?他就這較真的性子,別管是誰,親妹子、親外甥,該怎麽辦,就怎麽辦!要我說,這司法天神還真沒挑錯人。”

“剛才我是真怕他會說他要代妹妹坐牢,真不值啊!”

“不知道換了嫦娥,他不會不……啊?哈哈哈哈!”

“嫦娥仙子?人家滑不留手,輪得著你替她操心?沒看真君都折了,她還穩穩站著呢?”

“也是……那百花看嫦娥的那一眼,多可憐呀!不是我說,這姐妹情,就是靠不住!”

“屁!兄弟情就靠得住了?你看看哪吒當初是怎麽對楊戩的?人武成王都轉世了,還記得扶楊戩一把呢!”

“母子情也靠不住啊!這孽子孽子的,罵多難聽呀!我看長公主待楊蓮挺好的,怎麽對楊戩就……不是親生的?”

“笑話!天生神目誒!你以為哪個娘都能生出來這麽牛逼的神目?”

“我怎麽覺著長公主恨神目恨地不輕?今天你們注意到沒有,那楊戩的神目淡地都快沒色兒了!”

“欸?你們說,當初她是怎麽下手的?我那天離得遠,具體沒看清。就看到那簪子紮進去,人都麻了!”

閑言碎語不斷飄入耳中,瑤姬的麵色愈發難看。隻見她一把摔開沉香,大步流星地走向殿外,攔住押送楊戩的兩名天兵。

“退下!”瑤姬恨恨地喝退天兵,咬牙道。“九靈洞一案,司法天神秉公正直、毫不徇私,瑤姬佩服之至。但作為母親,卻要鬥膽提醒司法天神,別太過奉公忘私,忽視了自己作為兄長的責任!”

楊戩身上那足有萬斤份量玄鐵鎖鏈沉甸甸地墜著他的四肢,鎖鏈上又附帶玉帝道法,克製著他的法力。再加上神目封印、九靈洞一案的勞心勞力勞神,他實在已累地渾身發軟、頭痛猶如斧劈刀攪,幾乎不能動彈。是以看到眼前這個怒氣勃發的瑤姬,他也神智昏沉不能應聲。理智不能上線,壓抑的本能竟偷偷浮了上來,教他情不自禁地退了小半步。

瑤姬見狀卻無半分憐憫,反而輕哼一聲,冷道:“家破之後,長兄如父,你就是這麽教蓮兒的?”

話音一落,她便手拈法訣,重重一掌拍在楊戩的額頭。

待沉香追出時,入眼所見便是:他那個無論多大傷痛都由始至終牢牢站住的舅舅、仇敵,楊戩,此刻竟手捂神目噗通一聲,跪跌在了瑤姬的腳下,整個人**著一下下抽著冷氣,努力克製著將欲衝出口的慘叫。

“姥姥!你都做了什麽?”沉香心中劇震,終是忍不住失聲大叫。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楊戩啊,你就聽聽勸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