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對小玉發了好大的脾氣,可我和小玉在一起的時候就知道她是狐狸精。她看到那麽多妖精被娘用寶蓮燈……她怎麽能不害怕呢?”

“沉香,我沒事的,姥姥她隻是為娘傷心。”

“我也為娘傷心啊!我也知道,姥姥也一定很傷心。還有我爹,自打天庭回來,他整個人都老了很多,身子看著也不太好的樣子。可……可……這件事,我真覺得的確是娘錯了。你讓我再怪楊戩,這話我真說不出口!”

“沉香,姥姥也是太過心疼娘,所以才會隨意遷怒。我們做小輩的,小受大走也就是了。”

“我知道,小玉,跟著我,實在委屈你了。”

“不委屈,隻要能跟你在一起,無論怎麽樣我都高高興興!”

“嗯!”沉香伸手抱住小玉,又轉口道。“不過聽說北海天牢日日有罡風刺骨,娘怎麽受得住啊!師父你說,如果我當年沒有劈山救母,我娘會不會就不用再受現在這樣的苦了?”

“沉香,你怎麽能這麽說呢?你劈山救母迎出了新天條,就連咱們妖界也稱頌不已,這是三界福祉呀!”

“有時候我又想,那新天條是天條,舊天條難道就不是天條嗎?楊戩他秉公執法,新天條時如此,舊天條時也是這樣啊!那他又錯在哪呢?”

“沉香,你這麽想就不對了!”吃了一嘴狗糧的豬八戒聽到這,終於忍不住插話。“那舊天條不公,新天條公正,這能是一回事嗎?”

“那水鏡裏,楊戩也曾說過,那都是王母的命令,他不過是公事公辦而已。”沉香麵露迷茫。

“楊戩一向狡猾,你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豬八戒滿不在乎地應聲。

“他對我娘那樣好,萬年功德說舍就舍了,我實在覺得不像假的。”隻見沉香咬著草莖,一副少年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模樣,歎著氣躺了下來。“我知道我這話實在不夠孝順,所以……師父、小玉,我隻跟你們倆說。我覺得吧,以王母的手段,如果楊戩當初真把娘思凡的事報給天庭,娘的下場還不如被壓在華山下呢!至少,華山下沒有銀河邊的罡風吧?”

豬八戒也曾在天庭當過差,自然知道銀河邊的罡風是個什麽概念。那端得是風如刀割、刀刀刻骨,縱使是個神仙,要不了多久也被折磨地不成人形了。反觀楊蓮在華山被關了二十年,出獄時容顏依舊,一看就知道這是沒受什麽苦。豬八戒最好女色,自然不會注意不到這裏麵的差別。他沉默了一會,忽然道:“你說的,好像也有點道理……”

沉香得到認同,霎時精神一振,又道:“那天我見姥姥對楊戩……”

話未說完,淨壇廟外卻忽然傳來一聲熟悉而嬌嫩的女聲。“使者,你在嗎?”

竟是嫦娥到了。

“妹妹來了!”豬八戒肥碩的身軀登時一躍而起,忙不迭地向門外叫道。“好妹妹!哥哥我在這呢!”

可不等他趕出門去,沉香就已拉住了他,急切道:“師父,我和小玉先走了!你可千萬別說我們來過!”

“這是怎麽回事?”豬八戒一臉疑惑。

“唉!還不是因為我娘!總之,你就千萬不要提我和小玉!”沉香急急說完,便與小玉化為兩道流光,消失了。

美色當前,豬八戒也顧不上沉香小玉了,急急忙忙地趕出去,涎著笑臉蹭到嫦娥身邊道:“嫦娥妹子,今天怎麽有空來看望哥哥呀?”

嫦娥抱著玉兔愁眉輕鎖神情惆悵,幽幽道:“嫦娥近日遇著些難事,所以才來……看看兄長。”

——哦!也是來訴苦的。

豬八戒心下了然,忙笑道:“可是為了三聖母?”

時隔人間數月,嫦娥亦知楊蓮的事應該早就傳遍仙界,也並不意外豬八戒能猜到,隻悶悶不快地點了點頭。

豬八戒搓搓手,賠笑道:“我陪妹妹四下走走。”

嫦娥微一頷首,舉步道。“勞煩兄長了。”

“嘿嘿!妹妹這是說哪裏話,都是一家人,嘿嘿,一家人!”豬八戒一臉殷勤地陪伴左右,然而他連說了幾個笑話逗趣,嫦娥都不捧場。沒奈何,豬八戒也隻得坦白道:“那三聖母行事狠辣、濫殺無辜,該有此報,妹妹也不必太過傷心了。”

“畢竟姐妹一場……”嫦娥搖搖頭,沒提天庭這陣子的流言蜚語。

“要不,我陪妹妹去北海走一趟?”豬八戒到底心性實誠,馬上就給出了解決方案。

哪知,嫦娥卻依舊苦笑。“我願去,隻怕蓮妹妹不肯見我。罷了!沒得讓她不高興。”

“這……”眼見嫦娥推辭,豬八戒立時想到了沉香小玉對嫦娥的回避,不由奇道。“你們這到底是怎麽了?沉香小玉見了你就躲,你又……”

怎料,豬八戒的話還沒說完,嫦娥就已忍不住梨花帶雨。“幾千年的姐妹情,斷送地這麽容易!兄長,原來蓮妹妹一直以來都是這麽看我的,我……我……我白認了這個妹妹!”

“別哭!嫦娥妹子,你別哭呀!”豬八戒見嫦娥落淚,幾乎要跳起來。他慌慌張張地扯著僧袍要給嫦娥擦眼淚,可袖子剛扯起就聞到了一股隔夜的汗味,馬上就覺得自己的衣袖不適合香噴噴的嫦娥。他再四下一摸,卻實在是找不出一條半張手絹之類的文雅物事。

恰在此時,一陣洞簫聲竟傳了過來。

嫦娥雅好音律,正巧這簫聲豁達悠遠,她心隨樂動,竟漸漸止了哭。可待她又側耳傾聽一陣,卻忽然花容失色,震驚喃喃:“這簫聲……這技法……難道……羿!一定是羿!不會錯的!羿,嫦娥在此,你快來見我啊!羿……”

嫦娥激動地隨著音律傳來的方向,想也未想地追了過去。

一曲終了,趴在楊戩腳下的哮天犬一臉癡漢地笑了起來。“主人,真好聽啊!這是什麽曲子?”

楊戩垂下洞簫,輕聲答道:“春江花月夜。”自從上任司法天神,案牘勞形、朝乾夕惕,這絲竹之雅楊戩也長久不曾侍弄了。好在他向來天縱奇才,雖八百年不曾操練,卻依舊遊刃有餘。且新天條出世,他放下執念,心境愈發開闊,映射到音律上便是樂聲愈顯圓潤通透了。

“曲子好聽,名字也美。主人,我能學嗎?”哮天犬又癡笑著發問。

“你想學?”楊戩隱含笑意的目光掃過哮天犬的兩隻墨黑的手,打趣的話尚未及出口,他的目光卻忽而一直,當即轉口道:“哮天犬,去讓天奴泡壺茶來。”

“好的,主人!”哮天犬應了一聲,飛快地向後廚衝去。可剛跑到半途,哮天犬就忽然想起:自從幾個月前主人從天庭回來,他就隻喝酒了。

“主人?”哮天犬狗眼震驚,又大叫著衝了回去。“主人!主人!”

楊戩沒有消失,他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沉默地坐在亭中,隻是手中的那支紫竹簫已被捏碎,掌心的鮮血正斷斷續續的滴落。

“主人?你是不是又頭痛了?”哮天犬一臉驚慌失措地試圖撲上去,可最後卻隻能怯怯地攀住楊戩的袖口。

楊戩已是冷汗涔涔,隻見他緩緩地閉了閉眼睛,許久才道:“無妨。”

自打從天庭回來,楊戩頭痛的情況便更加劇了。從以往的打雷下雨才疼,變成了現在這樣時不時就會發作一陣。但好在這麽久過去,哮天犬也已從原先的手忙腳亂,逐漸進步到知道該如何處置。

哮天犬小心翼翼地掰開楊戩的右手,幫他清理幹淨掌心的竹片,包紮傷口,然後道:“主人,我扶你回房歇息!”

然不等楊戩起身,門外突然傳來豬八戒的聲音。“這怎麽跟鬼打牆似的走不出去了呢?……真君神殿?楊戩在這?嘿!這廝!”

隻聽“轟”地一聲,真君神殿的大門已然被豬八戒的九齒釘耙砸開。

不一會,煙塵散盡,大聲叫囂著“楊戩!出來受死!”的豬八戒和緊追其後無奈叫著“兄長”的嫦娥就都出現在楊戩的眼前。

“豬……豬八戒?”哮天犬急忙竄到楊戩的身前擋住,“你來幹嘛?”

“楊戩!你這小人!我問你,你又做了什麽,累得我妹子傷心難過?”豬八戒一揮釘耙,威風凜凜地暴喝。

楊戩頭痛地厲害,實在沒心情跟豬八戒這種憨貨扯皮,隻冷冷回道:“如果楊戩秉公執法都令仙子心裏難受,那就請仙子快快返回廣寒宮閉門謝客,將新天條好生讀上幾遍!”

豬八戒不知輕重,嫦娥卻是一聽楊戩這話就是一陣發怵,仿佛又見到了當年那個銀鎧黑氅、冷酷威儀的司法天神。她急忙斂衽一禮,辯白道:“真君誤會了,嫦娥並無此意。”

豬八戒奇怪地扭頭看了嫦娥一眼,好似不明白為何隊友這才剛跟對手照麵,怎麽就寄了。“嫦娥妹子,你怕他什麽?你以為他還是以前的司法天神麽?”

“是!虎落平陽麽!”楊戩淡淡接話。

“誒!對了!楊戩,算你……”豬八戒一臉得意地接話,可話說半截,他又醒過神來,當下怒喝。“楊戩!你罵誰是狗?”

楊戩緩緩移開目光,已不屑再應聲了。

“嘿?”豬八戒氣結,他咬牙恨恨地盯了楊戩一陣,忽然一駐釘耙大聲道。“楊戩!別說豬爺爺欺你!有種的,我們都不用法力,再練練?”

“豬八戒……”

哮天犬話未出口,楊戩已輕描淡寫地扯開了右手的紗布丟在一旁,又摁著哮天犬的肩頭將他移走。“豬八戒,這可是你自找的。”

然後?

然後,豬八戒就被楊戩用腳抽了兩個大兜逼。

被踹回釘耙旁的豬八戒一個肥豬打挺,一躍而起,拔起釘耙大吼著又衝向楊戩。

下一刻,隻聽得“嗖”地一聲破空之音響起,一柄小小的刻刀就牢牢地釘在了豬八戒的咽喉上。

望著仰麵倒下的豬八戒,嫦娥委實不知所措,半晌才盯著楊戩的臉艱難道:“他……死了?”

楊戩沒有應聲,哮天犬卻歡天喜地地跳到豬八戒身邊,踹他腰眼。“豬八戒?醒醒!豬!我主人手裏的這把隻是凡鐵,你死不了,豬!”

差點被自己嚇到魂飛魄散的豬八戒這才嗆咳一聲,□□著爬起來。“楊戩!你真沒法力了?你是不是又在騙人?”

眼見豬八戒提起釘耙還要動手,哮天犬當即跳起來,一個頭捶砸在豬八戒的心口。豬八戒猝不及防,往後跌了兩步,摔進了桃林。

這個世界,清靜了!

楊戩這才幽幽一歎,又向嫦娥言道:“仙子自便,楊戩失陪了。”

“真君!”哪知嫦娥竟突然叫住了楊戩,急急言道。“九靈洞一案,真君公正嚴明,嫦娥絕無不服。今日至此,隻因嫦娥為音律所引誤打誤撞,絕非刻意留難。真君明鑒!”

“音律?”楊戩無意識地呢喃一聲,目光閃動,似想到了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想。“知道了……”

眼見楊戩又要走,嫦娥竟忍不住又喊了一聲:“楊戩!”

楊戩詫異回望,神色淡淡,無欲無求。

嫦娥這段時間在天庭聽夠了閑言碎語,找豬八戒解頤,卻總也雞同鴨講。眼下見到楊戩這個知情人兼抽身而退的局外人,她竟很想傾訴一番。“你我同僚一場,許久未見,真君難道連一杯茶水也吝嗇麽?”頓了頓,她又滴水不漏地補充。“更何況,我那兄長尚未破陣,我這當妹子的豈可不顧而去?”

楊戩了然點頭,伸手向亭中一引。“仙子,請!”

領命去端茶水的哮天犬沒一會又空著手回來了,沒好氣地向楊戩回報:“主人,天奴說,家裏的茶葉都喝完了!”

他雖是跟楊戩說話,可臉卻對著嫦娥。

嫦娥一陣尷尬,正欲起身,楊戩卻已攏袖為嫦娥倒了一杯酒。“薄酒一杯,仙子應當不會介懷才是。”

嫦娥這才找到台階下,忙鬆口氣道:“真君客氣。”

哮天犬見嫦娥這都不走,立時更沒好臉色了,隻氣咻咻地道:“嫦娥仙子,你要罵我主人就快罵快走,我主人還生著病呢!”

“哮天犬!退下!”楊戩一聲厲喝,哮天犬總算是落花流水地走了。

嫦娥麵頰飛紅,半晌才注意到楊戩手上的傷口,關切道:“真君受傷了?”

楊戩抬起酒杯一飲而盡,壓了壓頭痛才漫不經心地回道:“被刻刀劃傷的,不足掛齒。”

嫦娥想到楊戩方才甩刻刀釘死豬八戒咽喉的動作就是一陣心驚肉跳,不由勸道:“真君,如今大局已定,真君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待事過境遷,也未嚐不能與長公主等重歸於好,真君何苦再……”

——再重修法力,挑起事端呢?

嫦娥話未說完,楊戩卻不會不懂她的未盡之意。他冷笑一聲,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隨口問道:“我親手懲處了自己的親妹妹,兩次!還能重歸於好嗎?”

“九靈洞一案,眾目睽睽,確是蓮妹妹做錯了。如今蓮妹妹隻是一時激憤,待她冷靜下來必能回心轉意、痛改前非!”嫦娥體貼勸慰。

楊戩卻實在沒對這個妹子抱什麽期望,隻低頭一笑,又飲了一杯。

嫦娥見楊戩喝酒又急又快,隻當他是借酒消愁,忙又勸道:“就算蓮妹妹……還有長公主……”可話說半截,她就想起了瑤姬在淩霄寶殿外的那一掌,自己都哽住了。

楊戩這才仰頭一笑,溫和道:“不提這些了。九靈洞一案後,仙子在天庭不太好受吧?”

楊戩這一問,差點把嫦娥的眼淚問下來。她回想這些時日以來聽到的流言,隻覺背心發寒,不由喃喃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隻要仙子行得正坐得端,那些流言也不過是蠅蟲嗡嗡罷了。”說起該如何麵對流言,楊戩委實是經驗豐富。

“隻恐我行得太正、坐得太端,反顯做作,所謀甚大!”想起楊蓮對自己的臆想和誹謗,嫦娥又是心頭火起。

楊戩上天庭較晚,不知楊蓮與嫦娥的矛盾前情,隻無奈而笑。“那麽,慢慢仙子就會習慣了。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是嗎?”嫦娥自嘲一笑,也給自己滿上一杯。

楊戩沒有再應聲,隻哈哈大笑。

嫦娥已不知多久沒見楊戩這般笑過,竟是怔住了,竟是到此刻才恍惚憶起:數千年前,他們也曾是朋友。

“……如果羿在這,多好?”嫦娥隻覺一陣恍惚,眼底隱隱泛出淚光。“那個時候,我們三個喝酒閑聊、談天說地,多好啊!楊戩,你為什麽要上天來?你真以為天庭是什麽好地方嗎?嫦娥寧願……寧願與羿在人間做一日快活夫妻,也不願在冰冷的廣寒宮孤寂永生!”

楊戩眸光一黯,借著酒意沉沉問道:“真的那麽思念……後羿嗎?他到底,哪裏好?”

——你可知,他舍下你,要自己服了仙丹回天庭求長生!

嫦娥望著楊戩含淚點頭,淒楚道:“我與他,琴簫合奏、知音互賞、心意相通,融洽如一人。我永遠……都不能忘記他。”

楊戩眉心一抽,下意識地重複:“琴簫合奏?”

嫦娥酒意已濃,已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麽,竟甜蜜笑道:“他那樣的魯漢子,竟為了我偷偷學了洞簫……願在衣以為領,承華之餘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望著嫦娥借著酒意輕唱《素女》,楊戩隻覺五雷轟頂也不過如此。

鏡花水月,失之交臂;去日種種,再難挽回。

下一刻,楊戩猛地站起身來,大步流星地返回屋內,取出另一支洞簫。然而,冰冷的洞簫剛一入手,他整個人就是一震,又緩緩地坐了下來。

數千年過去了,數千年之前的那個楊戩或許能憑著那三個月打動嫦娥的心;但數千年之後,又做了那麽多錯了那麽多的楊戩,若將那三個月和盤托出,能夠換來的隻能是嫦娥對那三個月的厭惡反感。

——何苦把事情做地那麽盡、那麽絕、那麽難堪,不給自己留半點餘地呢?說到底,嫦娥眷愛著的也不過是那個願意為她學簫的後羿,而非本就雅好音律的楊戩!既然數千年前就已決意成全後羿在嫦娥心中的完美,如今又為何再來後悔呢?這千年的思戀,終究是一廂情願的強求罷了!

不知過了多久,楊戩終是恍然回神,親手將洞簫折成兩段。他知道,他以後再不能弄簫了。

直至望舒東移,頭頂草屑狼狽不堪的豬八戒方才跌跌撞撞地自桃林中爬了出來。麵對一身單薄卻傲骨依然的楊戩,豬八戒也知道,今天他是徹底栽了。

無邊冷月下,冷肅深沉的楊戩從容欠身。“楊戩恭送……廣寒宮仙子!”

作者有話要說:

楊戩:區區致命傷,不足掛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