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醫手術室——

“滴,滴,滴,滴—,滴—,滴—”

“直角鉗。”

“刀。”

“組織剪。”

“擦汗。”

護士將紗布擱到另一邊的器械盤上,目光掃了一眼監護儀。

心率45……幾分鍾前還在60的!她不忍地別開頭,手術台上的這個女孩是晚間被一群警察護送來的,來時口裏的氣隻出不進的,當即被送進了手術室,由兩位主任醫生主刀,甚至副院長親自前來坐鎮。

“請務必留住她。”送去手術室前,那個高個子警察朝著她們敬了個莊重嚴肅的禮。

她幫忙褪去女孩衣物時,人身上不同程度的挫傷創口闖入眼中,當她碰到女孩那雙扭曲得不成樣的雙腿時徹底震驚到了,她很難想象這個女孩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很疼吧。”她看著女孩沉睡的麵容,在心裏輕聲道,“活下去啊。”

手術室外,中年女子伏在門口,雙手朝上攤開,身體不住顫抖。在他的身邊,中年男人緊握著雙拳,盯著手術室的門,雙目通紅,一言不發。

在來的路上,梁亭鬆核實了田裏的女孩就是失蹤女孩之一,他們趕來慶醫時,於沅那邊也已經聯係了女孩的父母。

梁亭鬆站在樓梯口,借著窗戶望向外麵,“長槍短炮”被姚枝年帶著的民警們攔在了醫院門口。記者們聞到風聲,一溜煙的全都跑了過來,仿佛忘了這裏是最需要安靜的醫院。

梁亭鬆伸手揉了揉眉心,走到女孩父母身邊,“先生,因為特殊情況,我現在需要離開,我們的人會一直在這邊,有任何需要直接找他們。”

說完,他朝著女孩父母鄭重的敬了禮。女孩的父親望著這個青年警察,抬起手敬了個同樣鄭重的禮。

一出醫院大門,等得不耐煩的記者們,一並湧了上來,警察們緊緊拉著隔離帶,才將人潮再一次壓回去。

“我們得到知情人消息,晚上送來慶醫的女孩是最近失蹤的女孩之一是嗎!”

“請問失蹤女孩受傷這件事警方是否有辦案不到位的責任?”

“有消息說,已經有女孩遇害了是嗎!”

“請您正麵回答!”

“請給我們一個說法!”

記者們抬著手裏的器材,恨不能將話筒塞到梁亭鬆的麵前,他們的問題如同一個個炮彈,肆意的撞向這個警察。

梁亭鬆的目光在這群人身上輕輕掃過,然後望向更遠一些的地方,他的車停在路邊,許為溪一隻胳膊搭在窗邊,撐著半邊腦袋,看著前方像是在沉思。

梁亭鬆還記得自己趕過去的時候,許為溪半跪在地上,衣角一塊的衣服被扯下來,摁在女孩的傷口上,許為溪看著他說,太好了,你終於來了。

見人半天不說話,記者們麵麵相覷,也不敢再多說什麽,都隻是屏息看著這個警察。梁亭鬆伸手覆在胸徽上,沉聲道,“我們會在近期發布案情通告,各位可以在市局網留言,請安心,我們不會任由任何一個罪犯逍遙法外。”

“那……”靠在最前麵的記者還想說些什麽,姚枝年已經擋在了他的麵前。

“醫院是服務病人的地方,請諸位斟酌思量,不要妨礙醫院工作。”

梁亭鬆走到車邊,才發現許為溪竟靠著車窗睡著了,燈光落在睫上,掃下一片陰影。

那隻橘貓跟著他們一起回來了,此時正窩在許為溪腿間,窩成一團睡得正香。

梁亭鬆點開手機,給於沅發了個信息,又對還在下唐村蹲守的民警做了後續指揮,方才上了車。

他看著許為溪破得不成樣子的襯衫下擺,脫下身上的製服外套,輕輕地蓋到人身上,而後發動車子。

許為溪被風吹醒,睜開眼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身上蓋的製服,靠回了座椅裏,把製服裹緊。

“醒了?”梁亭鬆將許為溪身邊的窗戶往上關了點,留著半截方便通風。

“嗯。”許為溪的聲音悶在衣服裏,他半闔著眼,“現在去哪?”

“去童欣家,於沅已經在那邊等著了。”梁亭鬆往人那邊瞥了一眼,發現人沒有什麽精神的樣子,“再睡會兒。”

“沒事,反正醒都醒了。”許為溪把手放在貓肚子下麵,權當個暖手寶,橘貓被他折騰一下,也醒了,當即叫了兩聲以示不快,“那個女孩……”

“有消息,枝年會第一時間打電話來。”梁亭鬆接住人的話。

“嗯。”許為溪點點頭,雙眼望向窗外。

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許為溪這才想起來查看手機,信息和微信都被許芳心女士的消息填滿了。許為溪撥了個語音電話回去。

“媽。”

“我以為你拎包出去自立門戶了呢。”許為溪隔著屏幕都能想象到他媽現在一定窩在沙發上生氣,“再晚一會兒我就該上局子報失蹤去了。”

“沒事,我就是為了取材,到臨區逛了逛。”許為溪一手擼著貓毛,一邊應道,“媽,我晚些回來哈。”

“嗯。”

“媽。”許為溪頓了頓,“我想吃你做的炒飯,就上次那個。餓了。”

許芳心女士半天沒說話,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餓了就早點回來,就算是忙也要打個電話說一下嘛。”她站起身走向廚房,開始找食材。

“知道啦媽。”許為溪對著話筒乖巧應道,隨後掛斷了電話。

“我爸離開的早,我媽拉扯著我長大,我小時候比較皮,有幾次玩到找不到回家的路,後來長大後搬去跟奶奶住,又和我媽分開了好幾年,她對我出行安全比較上心。別見怪。”許為溪握著手機,望著身邊飛馳而過的街景輕聲道。

“嗯。”梁亭鬆安靜得聽完人的話,最後順著人的話,應了一聲。

於沅抱著包蹲在小區巷口,刷著手機裏的新聞熱點,隻是什麽都看不進去。她腦海中一團亂,他們還沒有找到童欣,沒有辦法確定童欣現在究竟是否已經遭遇不測,但又有義務讓章淑燕知道目前有關童欣的線索。

她點開寫weibo的按鍵,思索片刻,敲下了一行字。

“趕快結束吧。”

梁亭鬆讓許為溪留在車上,自己和於沅一起上樓去童欣家。

敲了兩下門口後,一雙帶著紅痕的手打開了門,章淑燕紅腫著眼看著門外的兩人。

“啊,梁警官,於警官。”章淑燕連忙轉過身,請人進屋。

“章女士。”梁亭鬆出聲喊住人,章淑燕轉過身來看向他,眼底一片茫然。

“偵查小組在今日查到的一批證物裏,找到了帶有童欣線索的東西。一塊床單上,有童欣的血跡。”梁亭鬆斟酌著開口。

章淑燕聞言腳下一軟,險些疊坐到地上,於沅連忙伸手扶住她。

“欣,欣欣,我的欣欣啊。”章淑燕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但我們沒有找到童欣,如果情況樂觀,童欣也許還活著。”梁亭鬆清了清嗓繼續道。

章淑燕猛得一抬頭,伸手去抓梁亭鬆的胳膊:“求求您!求求您!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她說著便要跪下去,梁亭鬆及時製住了她的動作。

“章女士,警方會盡最大努力,但無論結果如何,我希望您都能有個心理準備。”

於沅一鬆手,章淑燕就坐到了地上,垂下頭雙手捂著臉,於沅將包裏的鑒定報告輕輕放在人的身邊,梁亭鬆朝她鞠了一躬,便帶著於沅走下樓梯。下了兩三層後,一聲撕心的慟哭聲響徹整棟樓。

“老大,我心裏難受。”走出樓道,於沅抬頭往天上看去,“這離譜的世界啊……”

梁亭鬆走在她的前麵,默不作聲。

因為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梁亭鬆決定回警局,而許為溪則要回家,兩人就在童欣家小區門口分開了。考慮到許為溪的衣服狀態,梁亭鬆的外套也被人一並帶走了。

“明天給你送去。”許為溪站在路邊,懷裏抱著橘貓,朝梁亭鬆擺擺手,然後一人一貓沿著街道走了。

考慮到自己這一身回家後可能要被許芳心女士來回訓話,許為溪便在街道的服裝店裏隨便買了套衣服換上。他將梁亭鬆的外套穿在外麵,才發現這人的製服居然這麽大一件。

將破衣服丟進垃圾桶裏後,許為溪伸手把貓一抱,“誒,還沒給你取名字呢,叫什麽好呢?”

“西米?奶蓋?紅茶?嗯……好餓啊……”許為溪的肚子傳來一聲聲抗議,一人一貓往四下看去,前麵一家[肉鬆麵包]的招牌映入眼裏。

在咬了一大口的肉鬆麵包後,許為溪大手一揮擼了把貓貓頭,“決定了,以後你就叫肉鬆。”

作為失蹤案的主要偵查人員,梁亭鬆一到警局進進了謝誠明辦公室,將這幾天的調查進度,掌握的線索,下一步安排盡數做了匯報,同時接受謝誠明的一頓批評教育。

整整一個半小時,在於沅準備端水進去打斷,林鍾準備求救付局的時候,梁亭鬆終於從辦公室裏出來了。

報告是避免不了的,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一些讓上司不痛快的事。

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梁亭鬆精神才稍稍鬆了一些,而頭疼的感覺也在一瞬間溢起。這兩天他睡得時間加起來連八個小時都沒有,精神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身體的各個組織開始朝他叫囂。

梁亭鬆設了個鬧鈴後,靠著沙發合上眼進行短時間休息。但那些女孩卻一個接一個的跳進他的腦海裏,她們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下一秒被拖進深淵裏,她們哭著問他為什麽不能救救她們。

特關鈴聲響起,梁亭鬆立刻睜開眼。是姚枝年發來的信息。

[老大,人已經出手術室了,現在在重症監護室裏,還沒有脫離危險期。]

[我馬上就到。]梁亭鬆起身從櫃子裏隨手拿了一件外套披上,然後出了門。林鍾擔心梁亭鬆的狀態,便跟在人後麵,開車送人去慶醫。

重症監護室的門口,女孩的父母隨便找了個移動病床坐守著。姚枝年站在他們身邊,見梁亭鬆來了,方才鬆了一口氣。

“心率在逐漸恢複正常。”姚枝年將護士的話重複給了梁亭鬆,“內部髒器有損傷出血,身體多處軟組織受傷,腿……保不住了。”

女孩的母親不久前才哭了一次,當下聽到人重複了一遍,又沒止住淚,伸手伏在丈夫的肩膀上痛哭。

而中年男人坐著如鍾不動,成為這一方天地裏妻子唯一的依靠。

梁亭鬆走到窗前,望著病**的女孩。

“囡囡她。”中年男人緩緩開口,“她小時候的夢想是當個警察。我是個退伍軍人,對她從小要求很嚴格,小時候她總是一邊哭一邊跟我說以後要當比爸爸還厲害的警察。”

“她一直都很獨立,什麽事情都能處理好,不讓我們操心。”中年男人撐著床,站起身,“失蹤前,她跟我們吵了一架。她說她談戀愛了,但是她太小了,分不清什麽是合適的人,我一生氣打了她一巴掌,讓她滾,她就跑出家了。”

中年男人的聲音裏帶著哽咽,他伸手覆在玻璃窗上,“我是個讓人失望的父親吧,不然她怎麽就跑了呢,還用這種回來的方式懲罰我。”

“請不要這麽說。”梁亭鬆朝著中年男人鞠了一躬,“您的女兒非常勇敢,她撐到了我們的救援,即使到了現在,她也沒有放棄自己,她一定有什麽話想要告訴我們。她是個偉大的女孩,她有著身為軍人女兒的驕傲。”

女孩的母親終於忍不住,伏在**放聲哭著。淚水沾濕了身下的塑料袋子,裏麵是她給女兒買的糖,女兒小時候每次一受傷就鬧著要吃糖,她就偷偷往女兒口袋裏塞一兩顆,後來漫長的成長道路裏,她很少給女兒買糖了,女兒也不再纏著她要糖了。

給女兒換衣服的護士說,從女兒的口袋裏找到了一顆糖,裏麵的糖塊已經碎了。

她身上什麽都沒有了,隻剩下那顆糖。

一輛車停在路邊,藕塘裏偷歡的情人半推半就得滾到一起,男人急不可耐的去捏女人的腰肉,將女人往塘邊壓著,另一隻手捉著女人的手往自己那地方送去。

女人身後壓到東西,被硌著不舒服,伸手推開男人,往身後一摸,才發現那是一個長長的麻袋一樣的東西。

兩人一對視,當即心下一動,之前就聽說這塊老有人丟盜竊的髒貨。兩個人也沒了做那檔子事的想法,一人拽著一角將麻袋拖上岸。

男人伸手把麻袋上的繩子解開,撐開袋口,借著月光往裏瞅了一眼,臉登時嚇得刷白,連忙往後爬了十幾步遠,連褲子鬆掉了都沒發覺。

女人被人這狀況整得一懵,狐疑地掀開袋子一看,差點心梗過去,沒忍住尖叫出聲。

“報案人是一對男女驢友,在經開區往長明區的小路邊藕塘裏發現一具被裝在麻袋裏的屍體。”梧禹將今早的報案信息整理送到梁亭鬆辦公室,“老大。”

“嗯,聯係下法醫醫院,讓他們來幾個人跟著。”梁亭鬆從早起便右眼皮跳個不停,雖然他是無神論者,但此時也多少有點動搖,“走吧。”

清晨的小路被一聲聲警笛鳴聲打破,遠方的太陽剛升起一點紅暈。

梁亭鬆一行人趕到地方時,交警方麵已經將整個藕塘範圍封鎖起來了。

而麻袋就被放在藕塘邊上,上麵沾滿了淤泥。梁亭鬆對著麻袋輕聲道,“抱歉。”而後,用帶著手套的手小心的拉開袋口,袋子裏的人幾乎沒有人形了,被水泡的浮腫,又因為擺著的問題,蜷成了一團。

兩名法醫抬著架子走了過來,和民警一起慢慢地將麻袋搬運到架子上。

梁亭鬆跟在法醫們的後麵,下意識的伸手去輔助架子的一邊,將架子送上車後,他看著拉下的車門,在心裏道。

“回家啦,童欣。”

最後到達法醫醫院的,除了梁亭鬆,梧禹外,還有章淑燕。而許為溪也在一番周折後趕來了法醫醫院。

許為溪將外套遞給梁亭鬆後,坐到他身邊。

“我之前接到一個女生的電話,她說她是童欣的同學,她那時問我童欣會回去嗎。”梁亭鬆摸著外套上的胸徽。

許為溪盯著他的臉,緩緩道,“梁亭鬆,有些事情是人們沒有辦法預料的。”

“生命中有太多難以預料的東西,人類是很脆弱很渺小的生物,而警察則是被賦予了使命,本質上大家都是普通人。拯救人類是上帝的事,警察不是神。”

許為溪靠在椅子上,望著法醫醫院裏來回行走的醫生。

“梁亭鬆,你也不是神。”

“結果出來了。”法醫醫生拿著一小疊紙走出來,“死者右手腕粉碎性骨折,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下體損傷程度嚴重,初步判斷可能是肢體僵硬後受到侵犯。死因為刺傷,凶器為刀類,從下自上式插入心髒。具體情況還需要化驗,對比出結果。”

“好的。”梁亭鬆接過那疊報告紙,身側的章淑燕往前走一步,往裏邊張望。

“我的女兒在裏麵,我想,我想看看她。”章淑燕紅著眼睛抓住法醫的袖子,略帶請求地說道,嗓子啞的不成聲。

“屍體縫合後,會交還家屬。”法醫往手臂上看了一眼,示意人鬆開手。

章淑燕抽回手,把手收進袖子裏,垂下頭,“謝,謝謝。”

從昨晚到現在,她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麵容上憔悴不已,來之前的路上,她已經哭了很多遍,到了這裏,連一滴淚都哭不出來了。

她沉默著,坐回椅子上。

就好像很多年前等著女兒放學一樣。

“老大,人醒了!”

在第一聲哨響後,學生們起步開始課間跑,陽光落在他們瘦小的肩上。

慶醫的ICU裏,女孩動了動手指,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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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節是致敬《非自然死亡》裏《家遠路迢迢》一集

當時在看那集時感受頗深,血液裏的使命傳承,永遠最能擊中人心。

我筆下的每一個女孩,都不會平凡,她們有著屬於自己的驕傲和堅持,就算零落成泥,也會從泥土中開出屬於自己的花。

(ps:在icu探視製度裏,是不許在病室走廊逗留的,這裏是為了行文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