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明區作為貼近經開區和鄰省的區,因距離政務區太遠,過去幾十年都是些落後村子分布在此,像是藏匿在城市裏的世外桃源。近幾年上麵派人來視察,把這個區外圍改作了慶州市的運輸中心,機場、火車站,中心則引進了一些名聲淺的高校。

長明區的大部分人都已經搬去了臨區,或者更靠近經開區的地方。還剩著的基本都是老一輩兒的,守著這片地幾十年,說什麽也不願意走。

便衣警察們融入各個街道,他們的目光緊鎖在超市、商鋪、十字路口,滯留在長明區的罪犯,想要生活必然要買日需用品,守株待兔是最節省精力的辦法。

梁亭鬆坐在車子裏,隔著車窗看街上的行人們。男孩們勾著肩,推搡笑鬧,女孩們手拉著手,長裙隨著步伐擺動,青澀稚嫩的臉上洋溢著無所畏懼的笑容。推著嬰兒車的女子駐足在街口,伸出一隻手去逗車裏的孩子,老人撐著拐杖坐在商鋪門口的石階上休息。如果拋開地麵上隨處可見的塑料垃圾和被車輪揚起的塵土的話,確實是一副歲月靜好的人世圖。

“真的有些悶。”副駕駛的人動了動胳膊,偏過頭來看他,倒也不是許為溪嬌氣,警車上的消毒水氣味著實熏得他犯惡心,而梁亭鬆不許他開窗,再多待幾分鍾,他覺得自己能吐車上,“梁……”

“戴好。”梁亭鬆從門側拿出一個袋裝口罩丟到人懷裏,“三分鍾。”

許為溪擱人麵前順從地戴上口罩,打開車門出去,前腳落地,後腳就把口罩摘了。

不得不說,遠離市中心沒有那麽多喧囂的車輛,連天氣都變得好了起來,許為溪抬頭眯著眼看了看還算溫和的太陽,尋思著這三分鍾該幹些什麽,耳邊傳來一聲貓兒叫。

不遠處的石墩上,一隻橘貓趴在那曬太陽。許為溪心下一動,朝著貓兒走過去,伸手往那貓的頭上揉去,那貓兒竟也不認生,隻尾巴揚起往許為溪胳膊上搭了一下,任人給它順毛。

這一幕被梁亭鬆收入眼底。

也許,許為溪真的就隻是被卷入案件中而已,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充滿好奇的,他自己也會在閑暇時查閱一些獵奇案件。梁亭鬆覺得自己僅憑許為溪對這個案子參與上心就將對方劃入懷疑範圍,屬實不妥。

更何況,許為溪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影響警方的辦案。

想到這兒,梁亭鬆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打開了手機照相機,屏幕裏一人一貓坐在一起曬太陽。

“叮咚——”微信消息框跳出來,近視調查群裏,林鍾發來幾條信息,附帶著幾張監控視頻截圖。

[老大,涉案車輛分別在高速口,南大街,十字口出現過,最後出現在去上唐村的路,時間是淩晨六點。]

這條線索對於正在進行地毯式排查的民警來說,可謂是雪中送炭,雖然上唐村是典型的老舊村,也不存在監控一說,但相較於整個區,範圍還是小的多。

[繼續監查實時路段監控,防止涉案車輛轉移。]梁亭鬆給林鍾回複完,艾特了全體成員,[有沒有熟悉上唐村的]

跟後麵跳出來幾個應答回複。

[你們現在開車去上唐村,有情況直接在群裏說。]梁亭鬆在群裏發完指示後,點開梧禹的聊天框,[你跟著一起去,然後讓個可信的帶著剩下的這些人繼續盤查。]

[明白。]

一個穿著民警製服的男人蹲在樹旁,他的手指還停在鍵盤界麵,剛剛他也是回複了梁亭鬆話的一員。

他吸了一口氣,然後點開另一個聊天框。

[耗子來了!]

“走啦,幹嘛呢你?”另一個民警在後麵喊他,嚇得他手一抖。

“來了,對象找我呢。”他起身往這邊走來,麵上已經換上了笑容。

梁亭鬆發完消息,一抬頭卻發現許為溪不見了。

他立刻坐直身體,往四周看去,除了趕路的行人就是便衣警察,哪裏還有許為溪的蹤跡。

梁亭鬆一掌拍在方向盤上,他就不該讓許為溪離開他的視線。

他怕許為溪出事,他更怕許為溪辜負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

梁亭鬆將鑰匙一拔,開門走下車,剛要關門時,後背被人輕輕拍了下,他下意識地去抓身後人的胳膊,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許為溪。

人肩膀上趴著那隻橘貓,另一隻手上還拎著兩杯不知道什麽時候買的茶飲。

“梁警官,喝茶嗎?”許為溪直接無視了梁亭鬆明顯生氣的模樣,笑得一臉無辜,揚了揚手裏的茶飲。

“喝什麽茶,你給我上車。”梁亭鬆忍著怒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

“它可以上車嗎?”許為溪指了指肩上的貓,“它好像纏上我了。”

“可以。”梁亭鬆說完坐回車裏,把車門砰的一關。

思忖著不招惹生氣的人為好,許為溪伸手去拉後車門。

“坐前麵。”梁亭鬆冷漠的聲音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同時響起。

許為溪頓了頓,讓貓躥了進去,然後歎了口氣,打開副駕駛門坐了進去。

“梁警官,不要生氣,生氣傷身體。”許為溪將手裏的茶飲遞過去,悄悄地觀察著人的臉色。

“我沒生氣,我怕我不給你看好了,一會兒你再下車給我領條狗回來。”梁亭鬆瞥了他一眼,還是伸手接過了茶飲。

“那倒不會。”許為溪咬著吸管,垂下頭小聲道。

“口罩呢?”梁亭鬆看人一副知錯了的模樣,心下冷靜了一些,又注意到人的臉上沒有任何遮擋物。

“哦,我怕它把你車踩髒,就用口罩給它擦了擦腳。”許為溪指了指後座上那個此時正靠著靠背跟大爺似的橘貓。

梁亭鬆:“……”

“草,條子來了。”閔仲方一個鯉魚打挺從草垛子上站起來,旁邊正在休息的人給他這仗勢嚇了一跳,聞言臉色都變得煞白。

“方爺,那,那些貨咋辦?”

閔仲方吐了口唾沫,往地上跺了兩腳,從口袋裏摸出來支煙點上,“扔地窖裏,等他們走了再回來拿。臭條子,跟老子玩。”

閔興義睡著半截也被閔仲方一腳踹醒,跟著人一起去搬那些女孩。

那地窖藏在一口大水缸下麵,一打開門一股怪味兒衝上幾個人的麵,熏得幾人差點嘔出來。

“搞快點!再他媽磨蹭,你們也給我呆裏麵!”閔仲方怒斥到,都這個關頭了,還嫌棄難聞和髒,他當初就不該和這夥人做交易,這邊麻袋裏的女孩們被一個個搬進地窖,閔仲方又跑到了外麵的空地上,指著瓦礫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女孩朝計鳴淇吼,“發顛呢?還不把她丟水溝裏。”

計鳴淇聞言皺了皺眉頭,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拖著女孩的褲腳往田圩上走去。直到到了某處農田廢水排汙口,他鬆開手低頭看了一眼,女孩的衣服被泥土磨得團到一起,手臂被石頭刮出血痕。

他開口想要說些什麽,最終沒有開口,把人拖到排汙口邊上,拍拍手走了。

“行了,撤吧。”閔仲方見計鳴淇回來了,便伸手朝正在搬動大水缸的幾人道。車子是來不及轉移了,他們隻揣了些煙錢,順著小路繞進土瓦房後麵的墳場裏。

野鴿從空中略過,停在農田上,偷食著地裏的種粒。汙水順著管道口滴落,在女孩的臉頰上劃下一條清晰的弧度,女孩的眼皮動了動,睜開眼什麽也看不清,入眼隻有模糊的一片。

她貪婪的用嘴唇去接那些滴落下來的汙水,幹裂的唇被水潤到的那一刻,知覺也在不斷回溯。腿上已經沒有知覺了,她伸手去摸藏在口袋裏的那顆糖,指間觸碰到塑料紙的那一刻,她想,還好,還在。

她抓住地上的雜草,努力想把自己的身體往前伸,費了全身的勁也僅能將自己轉了個身,趴在地上。

停歇的鴿子被這動靜驚得四散飛走。手腕使不上半分力氣了,女孩一口咬住麵前的草,將手指插進土裏,手肘磨蹭著土麵,將自己往前頂。

她就那樣,一點一點的往前爬著,向著前方。

“之前沒有來上唐村查嗎?”土路上,梧禹開著車,瞥了眼後視鏡。

“查了……查了吧。”後座的民警有些不確定的回答道,“應該是查了。”

“查沒查都不能確定嗎?”梧禹少有的麵色冷峻,連同語氣都變得嚴肅。

“是……是。”方才應話的民警有些心虛,“是我們工作的疏忽,下次一定不會再犯!”

“就在前麵了。”副駕駛的民警指著遠處的一片林子道,“左拐進入林道,然後過幾公裏就是上唐村了!”

梧禹順著人目光看過去,山村僻林,簡直就是為犯罪分子量身打造的溫床。

車子駛入林道,越過一小段林路,之後便是一小片荒地,遠遠望去,窸窸窣窣的坐落著幾小片土瓦房。土路越開越窄,為了防止出不來,梧禹將車停在路上,帶著人直接下車前往那些住房。

留居此地的基本是一些七八十歲的老人,住著木棍坐在門口望著這群年輕警察,見著有人來了,忙顫巍巍地站起身。

“大爺,您見過這個人嗎?”梧禹將先前打印好的照片遞過去,老人捏著那照片隔開一點距離,眯著眼似是沉思,“啊,啊,沒見過。”

“那有沒有見過這輛車呀。”梧禹又將印著車子的紙舉到老人麵前。

“啊?”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人大點聲。

“我說!您!老人家!有沒有見過!這輛車!”梧禹提高了音量,抖了抖手裏的紙。

“沒有。”老人搖搖頭,坐回枯木椅上。

這邊碰壁了,梧禹又趕往下一家。推開荊棘柵欄門,一個老太坐在門檻上望著他,梧禹還沒有開口,老人先搖了頭。

梧禹看著老太身上明顯嶄新,花紋精致的衣服,默了片刻,然後退了出去,伸手把柵欄門關上,奔向下一戶。

“難得見這麽愛美的老人家。”身邊的民警不住的朝剛剛老太的房子處望去。

“她在等待死亡。”梧禹想起了剛剛看到的老太的雙眼,落寞孤獨,“那衣服是壽衣。老人一個人居住,年紀又大了,怕是擔心哪天自己去了也沒人發現。”

人世沉浮幾十年,到了風燭殘年時,自己為自己穿壽衣,自己為自己做塚。生來是一人,離開時又隻是一人。

“有一點眼熟,這個車子。”問了七八戶後,有一戶稍近中年的男子對著打印紙看了一分多鍾道,“淩晨吧,我起來放水,有輛車呼呼地開過去。跟這個很像。”

“往哪個方向呢?”原本越問越愁的梧禹聞言,一下子來了精神。

“下唐村吧。”男人抬手給他們指明了方向,“就在前麵。”

“謝謝謝謝。”梧禹連忙向男人感謝,和身邊幾個民警對視一眼,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一個小石碑立在路邊,上麵是陷刻著的“下唐”兩字,過了石碑後,兩邊幾乎都是墳包,梧禹遠遠望去,一個廂車狀的東西停在幾個土瓦房前。

一瞬間的激動湧上心頭,他掏出手機,有些顫抖著點開群,發送語音。

[我是梧禹,這裏是下唐村,我們找到嫌疑車輛了。]

梁亭鬆幾乎在下一秒就回複過來。

[梧禹,發個地址過來,你們先找地方埋伏,不要擅自行動。所有二組成員,現在立刻趕往目的地。]

[是!]

梧禹發了實時位置後,領著幾人找了個高一些的土埂隱蔽起來。

梁亭鬆從內飾板裏拿出一個標誌燈放到車頂,他將地址點開,手機掛到支架上,發動車子。

“坐穩了,會有點顛,難受就開窗。”

許為溪閉上雙眼前,聽到梁亭鬆的聲音。

“於警官,這個事情真的急不來。”你再催我們也不行啊,時間長短會影響最終的準確的。

慶醫裏,鑒定師對著走廊裏來回踱步的於沅勸道。

“我兄弟我老大擱前麵幹活呢,怎麽能不急。”於沅翻了個白眼,又看了眼手機時間。

路季商把需要比對的東西送來後就沒有走了,他坐在椅子上,朝鑒定師擺擺手,“道理她都懂,你就讓她轉吧。”

“誒,行。”鑒定師抹了抹光亮的腦門,推開醫室的門走了進去。

“小路,你說老大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啊?”於沅坐到路季商旁邊,開始掰扯手指,“也不知道,找到那些姑娘了沒有。”

“你得相信老大。”路季商雙手環抱著,往醫院裏等候的病人身上看去。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落入眼中,他以為自己花了眼,伸手揉了揉,再一看,除了等候的病人就隻有巡查的醫生,哪有什麽熟悉的身影。

看來最近加班真的是太累了,都出幻覺了。路季商決定等事情結束後,請個一周假好好補覺。

過了約摸幾十分鍾,梁亭鬆及第二小組到達了現場。

“老大,沒有動靜。”梧禹看到梁亭鬆來,立刻站起身報告。

梁亭鬆點點頭,著手指揮現場,“梧禹你帶幾個人在土瓦房後麵盯梢,其餘人跟我從正門進去。”

“我去田圩上轉轉,現在很難得看到這種原生態風景了。”許為溪舉了下手。

“保持聯絡。”梁亭鬆抽不出精力去管許為溪,索性順了人的意思。

梧禹領著三個人已經進去田埂,往土瓦房後麵繞去。梁亭鬆領著五個人直接從小路上,正麵趕去。

廂式車停在空地上,門掩著,梁亭鬆的手覆到腰間的槍包上,不動聲色地拉開門,在下一秒將槍從槍包裏拿出來,抬起對準車廂內。

車廂裏什麽都沒有,別說人了,連隻老鼠都沒有。

梁亭鬆舉著槍繼續朝屋門走去,門開著條縫,他朝身邊的民警比著手勢,幾人迅速散開,分布到門兩邊。

梁亭鬆和麵前的民警對視了一眼,猛的伸手推開了門,而民警的槍也在下一秒舉起對準屋內。

然而,屋內也空無一人。梁亭鬆舉著槍走進去,看了一眼屋內的陳設,一些破碗破籮筐,地上丟了兩三瓶喝得半截的水,角落裏有個蓋著蓋子的陳舊大水缸,他走過去掀開蓋子,影子映入水中。

梧禹等人也從後麵進入了屋內。

“草,又跑了。”梧禹罵了一聲,好不容易接近成功了,老天爺又跟他們開了次玩笑。

梁亭鬆心下疑雲不定,他走到那瓶水旁,蹲下身看了一眼,“剛撤離不久。”這些人的嗅覺未免太靈敏了點,靈敏到,他們甚至冒著被盤查到的風險帶著女孩們進行了臨時撤離。

“將範圍擴大,車子留在這裏,他們應該還在這附近。”

梁亭鬆收起槍,走出屋子。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停到了一堆瓦礫麵前,那上麵落了些許紅色的東西。他俯下身用手指摸了一下,發覺那是凝住的血跡。

女孩已經精疲力盡了,她的十指因為反複地紮入土裏又拔出來而磨出血,牙齒縫裏被雜草塞滿,嘴角還有被厲草割破的傷口。

她趴在泥土裏,意識渾濁成一片,熱氣從她的身體裏一點點抽離。

所幸,陽光落在她的身上。

下一秒,一隻貓從草叢裏躥出來,跑到她的身邊。

一雙休閑鞋在她麵前停住。

有人在她耳邊說著什麽,但她聽不清了,她想她終於可以睡了。

梁亭鬆正準備聯係便衣那邊詢問情況,電話鈴聲俶爾響起,是許為溪。

“喂。”

“梁亭鬆!救命!”許為溪急促的聲音通過電話傳來,“土瓦房路前麵田裏!”說完便掛斷了電話。梁亭鬆還沒來得及反應,另一通電話緊接著打了進來。

“老大,DNA比對結果出來了。”電話那頭的於沅,拿著報告靠著牆慢慢坐到地上,“那些血跡,屬於童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