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的墓園磚路上,積了不少的水窪,從保安大叔那拿的傘還支在石碑上,遠遠看去就像佝僂著腰的老者,撐著傘坐在台階上眺望。

許為溪伸手將傘拿起來,傘邊上移,露出了石碑上的名字和照片。

[席樓同誌之墓]

梁亭鬆看著照片裏不怒自威的老人,不由得站直了身,抬手朝碑敬禮,許為溪則俯下身,用傘拂去案台上的水漬。

“我爺爺和我奶奶認識的時候,別說三大件了,住的都隻是土房子。那時候誰腕上能戴上塊表,十裏八村都得傳個遍的羨慕。為了讓奶奶有麵子的嫁過來,他勒緊褲腰帶,啃了幾個月的紅薯,買了塊最便宜的表。”

“奶奶一直留著那塊表,別的老太太腕間帶的銀鐲子、白玉,她就戴著那塊表,日複一日。我在她身邊那幾年,每次要去遊玩時,她都會穿著最好的衣服,然後露出手腕,讓路過的每個人都能看到那塊手表。”

“她覺得倍兒有麵子。”許為溪說話的速度很慢,就像是想要常眠再土地之下的人都記住一般。

“老一輩兒的愛情總是真摯深厚的。”梁亭鬆伸手接過人手裏濕漉漉的雨傘放到一邊道。

“重組專案組的時候,爺爺要換個名字用個無牽無掛的身份進市局,因著奶奶說取個好聽點的,一向不大鑽研古文的爺爺跑去以前同事那把能到借的冊子都借了遍,然後取了西樓兩個字。”

“他覺得這個名字好聽,因為和我奶奶名字在一首詩裏頭。‘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奶奶叫梅月,他覺得這詩說的就像是奶奶來到他的身邊一樣。”

大抵是覺得當著自個兒爺爺的麵說這黑曆史有些不好,許為溪偏過頭去,“奶奶知道了後,當時就怪爺爺看詩看一半,這詩的寓意不好。你猜我爺爺怎麽說的?”

“怎麽說?”梁亭鬆應上了人的話。

“他說,他不懂這些詩後麵還有這些個事跡,但他看到了古詩裏明月是和樓在一塊的出現的。”許為溪視線又重新落到碑上,“奶奶拗不過他,就幫他換了個字,改叫席樓了。”

“老薑說,爺爺在暴露調查行動後的那段時間裏,深感自己不得善終,大半輩子奔波在查案裏,沒有結果不說,還將家人暴露在危險之下,於是委托老薑在德國那邊給奶奶安排居所,如果自己出事了,讓老薑無論如何都要把奶奶帶走。”

“九九年的時候,爺爺在追捕一輛極有可能載著被拐婦女的車輛時,心髒病突發,在送往醫院的路上留下了幾句遺言便去世了。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裏,爺爺說,墓碑上不要寫任威,如果寫任威,罪犯會順著他的名字找到奶奶。所以立碑的時候,就繼續用了席樓這個無牽掛的身份名字。”

無論是生還是死,他都不願意讓自己的妻子因為自己再陷入危險裏了。

許是氣氛一時間有些太過沉重了,許為溪拍了拍頭笑道,“說不定你還見過他呢。”

“也許,但是時間太久遠了。”梁亭鬆是九六年生的,按理來說卻是有可能曾見過任威,隻是因為年齡和這些年的變動,他也記不清了。

“在保護妻兒這方麵,我父親比我爺爺要更果決一些。我媽懷著我的時候,他和我媽離婚,讓我媽帶著我去母親老家那邊。為了不讓人懷疑,他對外說的是因故流產,我母親傷心欲絕要跟他離婚,回老家散心了。”許為溪喟歎了聲,“剛知道的時候,我總覺得我父親這事做得,哪有這麽坑兒子的,但後來一想我母親也沒少坑,也能理解了。”

這麽一說,梁亭鬆就明白了,原來任守楨夫婦是在出生上麵動了手腳,“所以任伯父的信息表上才沒有出現你的名字。”

許為溪沒有應答,他抬頭望向遠處的一塊塊墓碑,在這裏的大部分都是因公殉職的警察或者警察家屬,他們的一生都為了信念,責任去奔波,逝後便葬在自己守護的這片土地之上。

這片墓園裏,長眠著他的爺爺,也長眠著梁亭鬆的父母。所以他一定要在這裏把心裏想說的話說清楚。

“梁亭鬆。”許為溪轉過身看向梁亭鬆,與人的視線相對,“我今天的話可能有點太多了,原本隻想著談九三案,但是又和你說了我爺爺奶奶的事,還有我父母的事。”

“我爺爺深愛著奶奶,所以哪怕臨終前,想的都是要保護好她。我的父親愛著我的母親,所以忍痛離婚也要將我們送去安全的地帶,遠離危險。甚至我的二叔,他喜歡的人也因九三案失蹤無果,於是至今未娶。至死不渝這種真摯的情感是流淌在我血脈裏,我的真心你不用懷疑。”

“這個案子,我是一定要繼續查下去的,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願意繼續相信我,願意繼續喜歡我。”

許為溪聽見自己的聲音都是顫抖著,他在害怕,他知道自己先前做的很多事都是有目的的,沒有人會接受一個帶著欺瞞的人。他的嘴唇翕動,將自己的心一層層剖開,把藏在最內裏的那點欲望掏出來,坦白到梁亭鬆麵前。

“你給我一個同樣至死不渝的愛人就好,前路困境我都可以自己闖過去。”

“對不起……”

半晌許為溪才聽到梁亭鬆的聲音,明明那麽近卻又那麽遙遠,心髒裏帶來的陣痛一寸寸的傳送到全身,他勉強著扯出一句:“好。”他想緩和下被拒絕的尷尬,卻發現怎麽都扯不出來笑,隻能側過身去,避開人的目光。

但下一秒,梁亭鬆就靠近他,伸手將他整個攬進懷裏。這動作讓許為溪半天都沒反應過來,整個人都呆愣著任人抱著。

“許為溪,我先前是怎麽問你的?”

“什麽?”

“我先前問的是,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把這個案子查清?”因著身高的差距,許為溪踮著腳才能將下巴搭在梁亭鬆肩膀上,梁亭鬆低垂著頭,呼吸就落在他的耳畔,“愛人存在的意義,不是放任自己重要的人獨自麵臨危險,而是並肩攜手,一同排除萬難。”

許為溪還沉浸在不知所措中,這句話讓他一時間腦袋沒有轉過來彎,他快壓不住心底的情緒,無數個聲音在他心裏炸開,他們起哄著,他們爭吵著,他們敲打著許為溪的心髒。

在那些嘈雜的聲音中,許為溪聽到了梁亭鬆的聲音,一開口,萬籟俱靜。

“許為溪我愛你,所以,別自己闖,你有我。”

這話帶來的衝擊力太強,沒有那麽多的情話技巧,真誠直接地讓許為溪的呼吸都亂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隻能伸手環住梁亭鬆的背作為回應,任人這麽抱著。

許為溪怦怦的心跳聲,在此刻顯得格外清晰,梁亭鬆手撫在人的後頸,緩緩地往下順去,安撫人的情緒。

直到一通電話鈴聲才將兩人拉扯開,許為溪輕咳幾聲,側過身去看遠處的風景,梁亭鬆的手還攬在他的腰間,騰出另一隻手去接通電話直接開了免提。

“老大,韓江雪和楊舟月父母那邊的賠償問題,已經處理妥了。被傳銷團夥騙去當客服的那些人也在核對完身份信息後送回家了,慶醫那邊傳回的消息是林羽剛醒。”梧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具體事宜還得你下午過來安排。”

“知道了。”梁亭鬆剛想掛電話,卻發現許為溪投來的目光,“身體還不舒服?那我下午先不去市局了。”

電話那頭的梧禹一愣,還沒反應,他老大就繼續開口了,“明天我來處理。”

“呃……行。”梧禹站在刑偵大廳,望著手裏那遝打印資料陷入短暫的沉思,然後電話那頭就接著傳來許為溪的聲音。

“我沒事,你去市局吧,工作重要。”

梧禹拿開手機看了眼通話界麵,又看了時間。心中仿佛有一整片呼倫貝爾大草原,千萬匹馬在草原上奔馳而過。靠,這是什麽對話,什麽身體不舒服,什麽沒事,這是他能聽的嗎?

“嗯,梧禹,你把資料準備下放辦公桌上,我下午過來。”

“好的。”

梁亭鬆說完後就掛斷了電話。梧禹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認真工作努力賺錢,爭當社會好青年。

梁亭鬆掛完電話後,將手從許為溪的腰後放下來,轉為牽著人的手,領著人往另一邊的祭掃區走。

走到一對石碑前,方才停下,許為溪看著石碑上梁入雲夫婦的名字,梁亭鬆這是領著他“見父母”了。

“爸,媽,這是任叔叔和許阿姨的兒子許為溪,是上次我跟你們說的那個很有趣的人,也是我喜歡的人。”

梁亭鬆站得筆直,將許為溪的手緊緊握著,表情嚴肅認真。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領著一個人站到父母的碑前。

“梁伯父好,何伯母好。”氣氛莊重,許為溪能夠感受到梁亭鬆的手心都出汗了,他並肩站在梁亭鬆身旁,說完後朝著石碑鞠了一躬。

他們沒有在墓園做太久的停留,商量之後,回了許為溪家。因為許為溪隻能吃清淡的,梁亭鬆就煮了麵條,和人當午飯對付了。

清理完後,也到了上班的時間。梁亭鬆覺得許為溪發燒才剛好還得多休息,但在許為溪的一再拒絕下,還是把人帶著一起到市局了。

下午的安排主要還是繼續對閔仲方等人進行審問,梁亭鬆把辦公桌上的資料查看了一遍,做完批注後返給了姚枝年,然後帶上於沅和梧禹一起去看守所那邊。

“不如在家裏休息,跟著我跑來跑去,萬一再受涼發燒怎麽辦?”梁亭鬆開著車,這回車窗就透了條縫,沒敢開大。

“我樂意。”許為溪胳膊肘依著窗框,撐著腦袋眼皮都不抬,“受涼發燒你負責。”

知道人喜歡自己,也說清楚後,許為溪偶爾任性小脾氣也就不藏著掖著了,反正梁亭鬆也不會真的怪他。

“嗯。”梁亭鬆應了聲,把窗縫稍微開大了些。

後座的兩個人看著前麵兩人拌嘴,一個捂住嘴防止笑得太放肆,一個捂住臉生無可戀,四個人硬是過成了三個世界。

到了看守所後,梧禹滿腦子的快逃,一下車拉著於沅就先進去了,看得許為溪一愣,“他怎麽了?”

梁亭鬆停好車走過來,伸手攬住許為溪,帶著人往裏麵走,“沒事,梧禹工作這塊一向積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