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澹送來的兩位女官, 年紀大些的姓丁,四十歲上,年輕些的姓張, 還不滿二十歲。

人是謝澹親自挑的,人既然送來了, 自然就希望能一直放在葉初跟前用,皇後身邊的女官自然重要,所以這人選也是比較謹慎。

宮中如今想要挑兩個得力的女官給未來皇後, 其實並不容易。之前宮中掌事的女官可想而知,幾乎都是太皇太後的人, 如今宮中正在趁著放出宮女之機, 大力排查清理, 宦官和女官被清除、被降罪的為數不少。

疑人不用,以謝澹之前定下的二十二歲為線,大量宮女、女官被放出宮去,宦官有問題的自然不能留, 而背景不清楚的一部分宦官則被調去行宮和不緊要的位置, 如今整個皇宮人少了將近一半,除了兩位奉養宮中的皇祖老太妃, 可以說連個正經主子都沒有, 冷冷清清的。

唯一沒受什麽影響的就是禦前了,丁女官是謝澹從禦前撥過來的人,而張女官則是這次新選的女官, 身家清白且頗有學識,被挑中送來了葉初身邊。

兩位女官來到葉宅, 第一件事當然是拜見新主子, 然後新主子交給她們的頭一件差事, 便是一大摞帖子,有京城各家各府的拜帖,也有邀她去賞花、品茶、宴飲之類的請帖,在葉初看來,統統歸類為“不想打交道的陌生人”。

丁女官久在禦前,臨來時又被謝澹親自交代過的,自然知道陛下對這位未來皇後就隻是寵著縱著,可不會讓她壓抑本性去忙於交際應酬。兩位女官把帖子都整理了一遍,挑挑揀揀,最終隻留下兩張帖子,恭謹稟道:“姑娘,其他的不必理會,這幾家您若是願意賞個臉,就去走走,若是不去,奴婢們幫您在找個理由回了就是了。”

丁女官給葉初仔細解釋了一下,兩家帖子,昌平長公主府的賞花會,昌平長公主算是陛下的庶姑母,熱衷交際,她的賞花會大概就是京城官眷貴女雲集交際的場所。

另一張則是閔王妃生辰宴。閔王妃這生辰也不是什麽大慶的整壽,今年忽然要大辦,下帖來請,隻怕是原本就衝著葉初來的。閔王府是宗親,如今謝氏皇族宗親們對這位未來的皇後可是充滿了好奇,自然要找機會結交一下。

葉初想了想說:“賞花會那個幫我拒了吧,閔王府那個先不要拒,到跟前再說吧,若是我不去了,你們就幫我備一份壽禮送去。”

這會兒拒了就是明明白白拒了,到跟前若是不想去,再找個恰當理由拒了,備一份禮送去,也不顯得駁了人家的臉麵。

“是。”丁女官拿了帖子出去,私下裏跟張女官笑道,“之前聽說姑娘因為自幼身子嬌弱,被陛下養得有些與世無涉,如今看來,姑娘雖說不太精通庶務,卻是十分聰穎。”

“那是。”張女官也笑道,“姑娘是未來皇後,能在姑娘身邊侍奉,也是咱們的造化了。”

兩人心中都有數,能到葉宅來就是主子抬舉,畢竟皇後跟前的鳳儀女官那是四品,見了許多內外命婦都不用行禮的。

謝澹這一日從宮裏回來時天色尚早,葉初剛見完許遠誌和李中清兩位太醫,謝澹進來時一屋子人趕緊行禮,謝澹隨口叫了平身,徑直走向葉初,挨著她在塌邊坐下。

有外人在,小姑娘還是比較矜持的,挪了挪身子給他讓出些地方,還順手遞了杯茶給他。

兩位太醫被謝澹留下問了問。季節轉換,又入秋了,葉初常用的幾位太醫受命給葉初調理身體,十分熟悉她的體質情況,每到這時節,照例要用些固本培元的膏滋和藥膳,這次商議過後決定要用的益氣固表膏和霞天膏。

等兩位太醫一走,葉初本來坐直的身子便隨意一歪,歪在謝澹身邊,哀怨地癱在他身邊抱怨道:“我不想吃那個霞天膏,不怎麽好吃,一股子藥味兒。”

謝澹笑道:“藥還能沒有一點藥味兒,你當喝糖水呢。”

葉初說:“可是人家許太醫那個芡實八珍糕就很好吃。”

謝澹揮揮手屏退下人,擁她入懷,兩人親昵地耳鬢廝磨了好一會兒,享受這一刻的溫馨愜意。

葉初便跟他說起她今日在家收了一堆帖子的事,她說:“怎麽那麽多人給我送帖子,拜帖那些我都讓人拒了,邀請我賞花品茶的請帖也拒了,不會有人說我吧?”

謝澹笑道:“不用理會,那些人現在還敢邀你,不過是想趁著你年紀小、我們還沒成婚,想跟你攀個交情罷了,等你入主中宮,他們別說給你送帖子,連入宮拜見你的資格都不一定有,這些事情你喜歡就去,不喜歡就罷,你去了也隻管隨意玩一趟,別的都不用多管。”

葉初問:“那閔王府的壽宴我去不去?我有點兒拿不準,我不太喜歡這些場合,禮儀規矩什麽的都不太懂,可是我聽說閔王論輩分是哥哥的族叔,壽宴也不比賞花會什麽的,不去是不是不太好呀?”

謝澹笑著捏捏她的鼻子說:“我們家安安怕不是個傻的,那些宗親是來巴結你的,宗親將來尤其要仰仗你過日子,哪個還真敢給你當長輩不成?至於禮儀規矩什麽的……”

他坐起身來,認真跟她說道:“你就記住一條,何為規矩?上位者的喜好就是規矩,我家安安的一舉一動就是規矩。你將來是皇後,隻有你給別人規矩的,誰還敢給你規矩不成?”

“那我都不用擔心了?”葉初一拍手笑道,“那我就不怕了,我怕我年紀小,又不會他們那一套,他們人多背地裏挑剔拿捏我。”

謝澹嫌棄了一句:“出息!誰敢對你不敬,你就盡管給他臉色看,回頭我還要罰他。”

誰讓他家安安不痛快,他就讓他全家不痛快!

時候還早,不到晚膳的時候,謝澹便說陪她去園子裏走走,他抱著她想起身,葉初卻站在塌上拉著他轉過身來,爬到他背上叫他背著。

兩位女官候在外麵,眼睜睜看著皇帝背著姑娘,兩人一路嬉鬧說笑著出門去了,兩位女官臉色都有些變了,丁女官低聲道:“這……這如何使得?”

春江低聲笑道:“兩位女官,不是奴婢多嘴,您二位是頭一天來,以後就習慣了。”

丁女官道:“我們不是要挑姑娘的理,可是那畢竟是陛下,宮中規矩多……”

春江道:“女官,兩位主子怎麽相處,那是兩位主子的事情,您看陛下自己都沒說什麽呢,奴婢說句僭越的話,姑娘要跟陛下客客氣氣、恭謹有禮,陛下恐怕才要急了呢。”

張女官說道:“陛下和姑娘都走遠了,你們也不跟著伺候嗎?”

春波噗嗤一笑:“跟著自然是要跟著的,可兩位主子在一塊兒那麽親昵,我們跟得那麽近做什麽呀。您就放心吧,咱們都是伺候慣了的。”

兩位女官麵麵相覷,行吧,這是葉宅,葉宅有葉宅的規矩。

* * *

閔王妃的壽宴葉初還是決定去看看,一來無聊,二來她也想親眼看看,王侯府第的上流交際場合究竟是怎麽個情形。

閔王妃給葉初下了帖子,原本也不敢指望她一定來,加上太皇太後病重,她這壽宴也不好太張揚,便隻請了一些交好的宗親重臣的夫人們,各家夫人在這種場合則照例會帶一兩名女兒。

秋色怡人,天還不是太冷,壽宴設在王府後花園的一處廳子,廳外正對的水榭還設了戲台,一幫夫人貴女們落了座,便悄悄相互打聽著,聽說那位未來皇後葉氏女接了帖子,不知道今天會不會來。

有消息靈通的,就向宣平侯夫人套近乎打聽,宣平侯夫人看了看身旁的葉毓,隻是笑著推脫道:“老身哪裏能跟葉姑娘多熟悉,也不知道她今日會不會來。”

閔王妃正在招呼客人,忽然下人來報,說葉姑娘的馬車到門口了,閔王妃臉上一喜,這可是葉氏女頭一次出現在這樣的交際場合,旁人都沒請動,閔王妃頓覺麵上有光,連忙帶著家中女眷出去迎接。

各家夫人不好跟著主人出去迎客,一個個翹首等待,等了有一會兒,便見到一個纖弱嬌美的少女被一堆人簇擁著過來,她穿一件淺淺的竹青素羅襦裙,掛著壓裙角的青玉環佩和香囊,外頭罩了件嬌嫩的櫻桃色月華錦褙子,梳著未婚小女兒家的垂鬟,發飾也十分簡單,就隻在垂鬟兩側戴了兩枚金粉色南珠鑲嵌的海棠花釵。

然而在座畢竟都是有見識的,別的不說,單她頭上這兩枚珍珠花釵,光華流轉的金粉色南珠一顆都有手指頭大,就抵得過別人滿身的珠光寶氣了。並且她身邊還跟著兩名體麵的女官、兩名女衛和兩個大丫鬟。

嚴格說葉初身上現在也沒有任何品級,還沒嫁呢仍舊一介民女,但在座的人誰也不敢托大,紛紛站起來行禮。

少女神情自若,淺笑還了一福,便被閔王妃殷勤地請去上座,經過宣平侯夫人和葉毓身旁時,葉初停下腳步,微微屈膝一福道:“老夫人安,三夫人安。”

“葉姑娘安。”宣平侯夫人連忙還禮。

葉毓一晃幾個月沒見葉初了,上次見麵還是在初夏的行宮,再見麵時她已經是正經定了親的未來皇後,葉毓一時間心裏不禁百感交集,眼睛竟有些淚意,趕緊含笑掩飾道:“葉姑娘安。”

葉初笑道:“有日子沒見夫人了,我這幾日正打算著叫姝兒來玩兒呢。”

葉毓忙說:“姑娘不嫌那個潑皮猴子,改日我就叫她去叨擾姑娘。”

閔王妃年過五旬,原本正發愁如何招待一個年輕的小女兒家,一看這情形,忙叫人把宣平侯夫人和葉毓的位子往前排一排,好讓她們陪著葉初坐一起。

葉初跟宣平侯夫人和葉毓到底熟悉一些,聊了幾句,中間不停有人過來攀談,葉初便隻微笑以對,反正都不認識,並不多話。

等到丫鬟來報可以開席了,下人們魚貫而入送上菜來,廳中分小桌而食,各人前麵一方小桌,擺著八樣精致的菜肴,菜上齊了閔王妃便過來敬酒。葉初喝不得白酒,便隻抿了兩口果酒,說了幾句祝壽的話。

宴席結束後閔王妃又邀請大家在花園遊玩聽戲,葉初也有些乏了,又覺得這樣的場合煞是無趣,大家都那麽客客氣氣、斟詞酌句地端著,明明她年紀小,來跟她說話的還都是各家夫人,那些年輕貴女們就隻會偷眼打量她,一個個眼睛裏說不出有多酸溜,就挺無趣的。葉初便推辭還有事,便告退離開了,閔王妃又帶著家中女眷一直送出大門送她上了馬車。

等她一走,各家夫人貴女們可就憋不住話匣子了,原本聽說這位未來皇後民女出身,沒怎麽露過麵,有人還私底下猜測怕是缺少大家氣度,如今一見,葉氏女姝色無雙,矜貴疏離,這通身氣派怕是在座的王侯府第也養不出來。

有的說,之前就聽說葉氏女獨得聖寵,陛下為了她親自上門求娶,今日見了本人,才知道傳言可一點都不虛,她跟前的女官有人認得,原本是紫宸殿的女官,剛定親陛下就把自己駕前的女官給她了。也有人關注她身上的月華錦,這種在蜀錦中也是珍品了,寸錦寸金,聽說一年也不定能有一匹兩匹,這兩年就沒人見過,看來陛下是全都送到葉宅去了。

在座的幾乎都是第一次見到葉初,心中尤其驚訝,這女子確實和嘉儀縣主長得有幾分相似,並且還聽說連八字都一模一樣,這事情越發顯得有幾分詭異。

“是有些像,隻是比嘉儀縣主更要嬌弱矜貴。”座上一位夫人說道,“原來陛下喜歡這樣嬌弱柔美的女子。”

有些心思活絡的人便暗暗記著了,皇帝喜歡這種嬌嬌弱弱、看起來純淨嫻靜的女子。

有人向葉毓打聽道:“聽說葉姑娘是韓三夫人娘家的親戚?”

葉毓不好多說,隻是含糊笑道:“說親戚也是我們高攀了。”

她這麽一說旁人也不好再追問,心裏則更加疑惑,按說嘉儀縣主才是葉毓正經的外甥女,可自從葉毓回京後也沒見怎麽走動,倒是跟這位葉姑娘看起來關係親近多了,尤其聽說宣平侯府的小千金很得葉姑娘的喜愛。

這麽一想就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韓子贇回京後頗受重視,行宮楚家叛亂,聽說韓子贇立了一功,前些日子剛剛升了從五品的遊騎將軍。他們回京才多久呀,大半年就升了官。這麽一想,眾人便覺得這事情越發撲朔迷離了。

郭遇也聽說了韓子贇升任遊騎將軍的事情,便借口為他祝賀,下了帖子邀韓子贇過府一聚。韓子贇哪裏敢去,別說他不傻,便是傻了,也還怕家裏的娘子翻臉生氣呢。

於是韓子贇便找了個借口推了,他平日在京畿大營任職,四品以上的京官才每日上朝,他也不用上朝,郭遇一時真見不到他。

郭遇知道葉毓不待見他,又不好登宣平侯府的門,隨著閔王府壽宴的事情傳出來,京中私底下各種議論猜測,郭遇心中煩躁,堂堂王爺,隻好等到韓子贇從京畿大營休沐回府,特意派人去宣平侯府門口堵他。

韓子贇隻帶著一名隨從騎馬回府,剛到宣平侯府的那條巷子,便被忠王府的下人攔住了,引他去附近酒樓見了郭遇。

韓子贇心中有數,躬身施禮道:“卑職參見王爺。”

郭遇說:“你我連襟,何須多禮。我聽說你升了遊騎將軍,特意找你聚聚,為你祝賀一下。”

兩人續了會兒舊,郭遇便問起未來皇後葉氏女的出身來曆。

韓子贇道:“王爺問這個做什麽?”

郭遇道:“我聽說是葉家旁支出來的,怎麽說也是我夫人娘家的親戚,好奇問問罷了。”

韓子贇哪裏敢亂講話,便說:“誰告訴王爺葉姑娘是葉家旁支之女的?根本就不是,她自幼就養在陛下身邊長大,身份來曆除了陛下知道,誰敢去問陛下呀。”

郭遇狐疑不信,問道:“可我聽說,葉氏女跟你們府上早就相熟,頗有些交情?”

“那是我女兒跟她偶然結識的。再說規矩王爺都懂,陛下的人,----/依一y?華/我哪裏敢胡言亂語。”韓子贇轉而問道,“王爺,我倒是有些疑問,葉姑娘跟縣主相貌相似,八字都相同,是不是這其中有什麽機緣?您當初……是怎麽把縣主尋回來的?”

郭遇道:“你這話什麽意思,當年本王懸賞重金尋找她們母女,先是有人報來線索,我的義子郭珩親赴並州,幾經核實之後帶了回來,又經過我夫人身邊的舊仆辨認,她身上有我夫人親自畫圖訂做的小金鎖,一切都對得上,不可能有任何差錯。”

韓子贇道:“我也隻是這麽一問。王爺要問葉姑娘的身份來曆,我也不清楚,除非你去問陛下。”

郭遇哪裏敢去問陛下,滿心疑慮回到府中,卻聽到下人來稟,說鐵甲衛指揮使衛沉求見。

“衛沉?”郭遇問道,“他來找本王做什麽?”

下人低頭道:“說是奉旨辦案,有事相詢。”

“讓他進來吧。”

很快工夫,衛沉率領四名鐵甲衛昂然而入,郭遇坐在主位嗤了一聲道:“衛大人好大的官威,求見本王還帶著手下,你當本王這忠王府是什麽地方?”

“王爺見諒。”衛沉拱了拱手說,“一人為私,二人為公,臣奉旨辦案,自然不好隻身前來。”

郭遇冷笑道:“少跟本王打這些官腔,本王這是犯什麽案了?”

“鐵甲衛無意冒犯王爺,想請問王爺府中是否有一名叫做馬六的下人,此人涉嫌一樁要案,聖上親自過問,請王爺將此人交給我們。”

郭遇道:“衛大人,你該知道本王這王府除了朝廷規製的五百府兵,光是下人就有一兩百人,本王日常繁忙哪裏知道一個下人?既然是奉旨辦案,本王也不難為你,叫管家去幫你查查就是了。”

郭遇吩咐管家去查,冷著臉虛套了一句請衛沉坐,衛沉也不客氣,自顧自去客座坐了喝茶。

不多會兒管家就來回稟,說府裏確實有這個叫馬六的,是外院一名跑腿采辦的管事,管家說道:“隻是這人兩個月前在街上與人喝酒,喝醉了酒,失足跌入河中淹死了,屍體泡了兩三天才被人發現,都臭了,府裏還給了十兩撫恤銀子。”

衛沉臉色一變,悠悠說道:“這可真是巧了,這麽重要的人犯,我們找到了人也死了。”

“衛大人不必陰陽怪氣,這個本王確實不知。”郭遇問道,“他犯了什麽事情?”

“此人夥同一名案犯賈麻子,於行宮大火那夜,買凶指使人深夜潛入宣平侯府別院,意圖擄走聖上的未婚妻葉姑娘,聖上震怒,下旨徹查。如今賈麻子已經被我們捉到,可全都招了,說是……”

衛沉語氣稍稍一頓,笑道,“說是受了王爺的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