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青在天空中盤旋。

楊瓊踉踉蹌蹌地在地麵追。馬兒已經活活累死了,前不挨村後不著店,他隻能下地用腳跑,幸而博爾吉克草原在七月間正是雨季,天上時有烏雲籠罩,草叢中更有小溪,不熱,更不缺水。

皮革製的馬靴已經豁了個口,襪子也破得脫下來就穿不上,久經磨礪的腳底板上早已全是水泡,他隻得用布條綁上幾層,繼續走。

納央嘎嘎直叫,楊瓊滿頭大汗,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沼澤中跑。

天空中濃雲如鉛,隨時會下暴雨,他掏出地圖參看,知道這裏距離馬泉關遺址應該已經不遠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海東青帶著他往偏北的方向走,而不是直直前往密談的地點。

一道閃電扯過,雷霆萬鈞,大雨傾盆而下,納央隻得馬上降落,楊瓊將它抱起來,冒著大雨跑向不遠處的山包。

山腳下有個洞窟,楊瓊抱著海東青一頭紮進去,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被一把短刀抵住了咽喉:“什麽人!”

手下人將火把湊過來,桑朵看清了這個入侵者,趕忙把刀收了:“恩公!你可算來了,快進來避避雨。”說著朝裏讓了一段。

楊瓊把納央還給她,自己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呼地一聲,坐在了地上。

洞裏有七八個人,除了桑朵以外都是青年男子,楊瓊粗粗一眼掃過去,便知道都是武技頗佳的,應該都是來幫著殺呼兒哈納的。

大雨綿綿,洞外一片銀白,能見度極低,楊瓊歇了一會兒,緩過來了,有布夏族的漢子遞給他草原上的燒酒,他謝過後喝了兩口,被嗆得眼淚都出來了。

“你們很早就來了?”楊瓊將酒囊還回去,問桑朵,“上回你們就幫了我,這次……”

“我們布夏人是有恩必報的,”桑朵本看著洞外,聽見他說話便轉回頭來,“你救了我們全族的性命,這份恩情,就算是用生命來報答也不為過。不過這次也不僅僅是幫你,多的就先不說了,你一個人來?”

楊瓊搖搖頭:“我帶了兩千人,不過走的路線不一樣,我讓他們留在色綸河上遊埋伏接應。你哥呢?”

桑朵答道:“他在一年前混入長遙,現在應該在呼兒哈納出行的隊伍中。這場雨不知道要下多久,下雨天納央沒法捕捉到哥哥的氣味,我們也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動手。”

博木兒混入了長遙城?楊瓊聽到這個消息吃了一驚,他混進去做什麽,不會隻為了幫自己把程奉儀救出來吧?

這個疑惑很快有了解答。

大雨持續了一整天後,天色放晴,海東青出去巡查,帶回了準確的消息——呼兒哈納的隊伍距離他們藏身的山洞隻有不到半天的路程了。

桑朵一聲令下:“行動!”所有人借著暮色昏黃潛入了草原。

雨季的博爾吉克草原,草足有半人高,布夏族人個個都是耍刀的好手,左右各一把,一長一短,進可攻退可守,弓腰貼著草地急速奔跑,看得楊瓊目瞪口呆,敬佩不已。

十人以桑朵為首,身體半藏在草叢中,如蛇一般行動流利,納央在空中帶路,很快就找到了北狄王呼兒哈納的隊伍。

令人眼珠脫框的是,這支隊伍居然隻有十來

個人!其中一名身著北狄王都護衛製服,蓄著絡腮胡的正是博木兒,他不動聲色地眼向上抬,瞥見了空中盤旋的海東青,便知道妹妹已經來了,卻仍舊按兵不動,繼續前進。

楊瓊不解其意,桑朵低聲道:“後麵一定還有埋伏,得先把伏兵解決了,走!”

數人掉頭向北,不多時找到一處丘陵,一名青年前去探查,發現足有五千的北狄騎兵埋伏著,草原上地勢平坦,天又快黑了,一旦前方呼兒哈納的隊伍遇襲,發出信號,後麵的人就會潮水般湧上來,將膽敢行刺的狂妄之徒碎屍萬段。

呼兒哈納雖然狂,還不至於蠢,知道自己招人恨,不會拿性命不當一回事。

“太多了,我們不是對手,而且也拖不起。”桑朵發愁了,十個人怎麽也不可能殺掉五千人。

納央不停地拍著翅膀,嘎嘎嘎咕咕咕沒完,楊瓊問:“它在說什麽?”

有聽得懂漢話但不會說的布夏族人用土話說了句什麽,桑朵解釋道:“鷹不會說話,不過納央通人性,說不定是有什麽目的,大家跟著它走。”

數人又跟著鷹在夜色中奔跑,納央擦著草飛,帶著大家來到一處草稀疏的地方,一名青年蹲下查看了一番,大聲說了句話,桑朵立刻道:“挖開看看!”

稀鬆的泥土被扒拉開,裏麵有個用厚油紙包著的東西,桑朵打開來一看,是數枚小型信號火箭,應該是博木兒事先知道呼兒哈納的計劃,半路上找機會過來埋下的。

“分幾個人到別的方向去把伏兵引開?”楊瓊眉心微蹙,“可這樣一來,萬一逃跑不及時,極有可能被北狄人抓住。”

一青年笑著用生硬的漢話說:“我們布夏人,報仇,報恩,不怕死。”

桑朵也說:“這你就放心好了,布夏人世代與草原共存,逃走是再輕鬆容易不過的事。”

接著桑朵分派了任務,四個布夏族青年分別拿著火箭,到盡可能遠而偏離前方隊伍的地方去,先後放出,幹擾北狄遊騎兵的視線,然後剩下的人一鼓作氣將呼兒哈納連鍋端了,等五千遊騎兵找到正確的方向時,他們的大王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再次追上呼兒哈納的小隊,天已經黑透了,新月之夜,滿天繁星,能見度極低,隻有寥寥幾隻火把在草原上移動,成了活靶子。

亥時,第一支火箭拔天而起,瞬間照亮了大片的黑暗,北狄王的馬車隊頓時一陣騷亂,博木兒守在程奉儀的馬車邊,同行的親衛大聲向呼兒哈納報告情況,呼兒哈納在前麵一架車內大聲咆哮,下令全速前進。

然而太晚了,桑朵帶領著六名刺客從草叢中跳了出來,北狄侍衛們大多甚至還來不及拔出刀就被割斷了咽喉,十來個人很快就躺了一地,呼兒哈納親自跳出車廂,一手揮九環金背刀,一手奪過火把點燃了火箭。

信號火箭一飛衝天,但幾乎是同時,又有三支火箭在不同的位置升空,呼兒哈納眼眥欲裂,發出憤怒的吼聲,像一隻被困的猛獸,在做最後的掙紮。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楊瓊怒喝一聲,槍頭卷上九環刀,內力一黏之下,將刀奪了過來。

呼兒哈納失了武器,忙又去抓屍體的武器,楊瓊手中銀月槍一甩,九環刀打著旋飛出去

,準準地將他右手的四指齊齊切去,呼兒哈納痛得大吼一聲,握著自己手腕滾倒在地。

桑朵已經帶人將十幾名侍衛全部解決,博木兒一刀把北狄車夫砍成兩段,撩起車簾:“程夫人,下車吧。”

程奉儀已經嚇呆了,桑朵伸一手給她搭著,扶她出來。

楊瓊背對著這邊,大聲道:“別過來!”

程奉儀微微愕然,這個聲音她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呼兒哈納的胸口被銀月槍刺了個透明的窟窿,躺在地上瀕死地抽搐著,楊瓊撿起九環刀,一手抓著他頭頂的頭發,毫不留情地將他的頭顱割了下來。

鮮血如噴泉般灑了他滿懷,一旁有布夏青年抖開一張布,將人頭包了起來。

“你是……”程奉儀遲疑地問。

楊瓊也不回頭,隻淡淡地說:“末將奉武王妃之命來救你,再送你回京城與家人團聚。”

程奉儀瞬間動容:“武王妃……持盈?!她沒事?她還好嗎?狗賊說要抓她,也不告訴我抓到沒有,也不讓我們見麵,我還以為……”

“夫人請放心,王爺和王妃都安好,不到兩百裏外有燕州軍接應,還請夫人在車上坐好,我們即刻啟程。”

程奉儀馬上點頭:“好,我聽你們的,快走吧,狗賊埋伏了好幾千人在後麵,晚了就怕他們追上來。”

桑朵駕車,其餘人撿了北狄侍衛的馬騎,趁著天黑迅速朝色綸河上遊趕去。

“這位女俠……”程奉儀探出頭來向桑朵打招呼。

“夫人叫我桑朵就好,”桑朵笑著道,“我和持盈姐姐是朋友,北狄與我們布夏族有不共戴天的血仇,所以這次是來報仇的,順便救你,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程奉儀感激地跪在車廂門口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雖然這麽說,但你們對我的救命之恩,我是一生也回報不完的,請姑娘受我一拜!”

桑朵也不扶她,而是說:“我要是不受,你肯定不能釋懷,所以我就代他們領受啦,聽持盈姐姐說你是神醫的弟子,我哥上回受了傷,好像落下了點病根,你回頭有空給他看看,開個方子,這所謂的‘恩’啊,就算報了,行吧?”

“這點小事自然沒問題!別說是替令兄看病,就是替你們全族看病一輩子,我也願意!”

騎馬走在前麵的博木兒能夠清楚地聽到馬車上的對話,忍不住問身旁神情漠然的楊瓊:“你不打算告訴她你來救她的真正情由?”

楊瓊雙目平視前方,聲音沙啞:“告訴她了,又能怎樣,不過是多一個人煩惱,又是何必?”

博木兒不以為然地笑笑:“在你們中原,女人是娶來的,但在我們草原上,女人都是搶來的。”

楊瓊斜了他一眼,本想說“所以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拆散王爺和夫人嗎”,但考慮到人家剛幫了自己的大忙,轉眼就撕破臉皮還是太難看了,於是還是忍了下來,隻說:“靠能力搶來的女人,隻是屈服於你的威能,而不會真的愛你,這樣得來的女人,終究還是要失去的。”

“一個不愛你的女人,就算搶到手了,又有什麽意義?”

博木兒眉心動了動,終於還是沒有再說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