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鬼節。

天上下著牛毛一般的細雨,毛絨絨的幹擾人的視線,鎮反軍四萬人在主將施邦則的帶領下借道江州北,繞過了徐誠把守的雙昌,準備給宣州府來個突襲。

經過一夜的守城疲憊,宣州府西城門頭上的士兵個個蔫頭耷腦,嗬欠連天,等著換崗。

施邦則右手無聲一揮,大軍怒喊著“殺——”,高舉手中武器衝出藏身之地,撲向城門。

城頭上立刻一片大亂,有人大喊著敵人來襲快去通報,士兵們“急急忙忙”打起精神準備迎戰。

山簡一夜未眠,聞訊一努嘴,親兵押解著從前榮海麾下的副將登上城門,刀子抵在後腰上,那副將連忙朝下麵喊:“自己人!是自己人!施將軍,慢動手!自己人!”

施邦則在毛毛雨中一手搭簷,皺著眉向上望。

副將神情閃爍,冷不防刀子又朝前頂了下,趕忙說:“叛王崔繹與將軍徐誠都不在城中,榮將軍趁機反撲,現已將叛徒山簡擒住,囚於地牢內!”

施邦則眼裏掠過一絲不滿,狐疑地問:“此話當真?那為何不派人知會本將?”

那副將隻得又照著山簡編好的台詞背:“不敢欺瞞將軍,徐誠所在的雙昌距宣州府不到二百裏,榮將軍計劃周密,一舉而竟,此事動靜極小,為的就是等武王返回時來個請君入甕,將其生擒,所以將軍特意吩咐了不得將此事外泄,也不得通知施將軍。”

施邦則頓時大怒:“他好大的膽子!這麽大的事竟敢一個人悶不吭聲地做,還特意不向本將匯報,是想獨攬頭功嗎?簡直豈有此理!開門!”

副將為難地道:“可榮將軍吩咐了,即使是施將軍來也不能放進城,幾萬人一擁而入,城中百姓必然恐慌萬分,到時候可就露餡了啊。”

施邦則氣得鼻子都歪了,想去年宣州府失守,就是因為榮海好大喜功,如今竟然一點教訓也不長!“少他媽廢話!開城門!老子才是主將!”他鋼槍朝上一指,怒吼道,“開城門!不然就下令攻城了!”

幾百弓箭手一起朝城頭上開弓,副將嚇得一頭冷汗,忙叫喚道:“開開開、這就開這就開!快開城門,迎施將軍進來!”

施邦則這才稍微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就對了。”

城門緩緩打開,施邦則趾高氣昂地騎著戰馬進了城,後麵浩浩蕩蕩跟著鎮反軍,此時店鋪尚未開張,街道上鮮有行人。

一名校尉上前來道:“請將軍到州牧府暫歇。”

施邦則看他一眼,覺得腰圓臂粗,麵目凶狠,而且十分眼生,便問:“你是何人,榮將軍呢,黃副將呢?”

校尉答道:“黃副將去北門巡視,榮將軍……呃……”

“本將問你話,為何吞吞吐吐的!”

“小將不敢!榮將軍他昨夜去了百花樓喝酒,至今……未歸。”

施邦則冷笑一聲:“才不過取得頂點功績就飄飄然了,要是今天來的不是本將而是武王或者徐誠

又該如何?廢物!”

校尉唯唯諾諾,施邦則不再起疑,將手下的將士打發去兵營中休息,自己則跟著校尉去州牧府。

去年宣州府未破時,山簡利用榮海好大喜功、施邦則缺乏經驗、二者又處於京城兩大勢力的對立麵上這三個特點,設計了一個大圈套——施邦則為主將,必然不會一來就親自出馬,而是會先讓榮海去試試水,既然如此,己方就不戰而退,讓他以一天一座城的速度迅速收複宣州,成就虛擬的功勞。

榮海一舉拿下了四五座城,施邦則一看這還了得,皇上臨行前特意吩咐過不能讓榮海搶了風頭去,太後娘家正蠢蠢欲動著要造反,榮海若立了大功,便不好對榮家下手了。於是施邦則緊急召回榮海,令他守著宣州府不可輕舉妄動,自己帶著人繼續和武王軍搶地盤。

崔繹這邊繼續退讓,好容易占領的城又拱手相讓,捷報頻頻傳回宣州府,榮海坐不住了,於是隻留副將守城,自己帶著人偷偷離開,去另一個方向打鍾遠山。

卻沒料到他前腳剛走,楊瓊後腳就帶人換上了鎮反軍的衣服,冒充他把宣州府給占了,等榮海以為打了幾個勝仗,誌得意滿地回來,剛一進城門,人頭就落地了。

榮海的死被隱瞞下來,為的就是再算計施邦則一次。施邦則兵法不行,但心眼不少,沒有榮海那麽好騙,為防止被他識破,山簡不惜把自己關進了牢裏。

果然施邦則見不到榮海,便想確認一下山簡的下落,校尉便將他引到謝府的地牢裏。

山簡一身又髒又破,被綁在刑架上,身上還有用刑留下的鞭痕,血肉模糊,聽到地牢門開,嘴角一彎,陰險地笑了。

“山符之,”施邦則來到牢門前,傲慢地抱著胳膊遠遠地看他,“投敵叛國,賣主求榮,如今可落得個好下場了啊?”

山簡神情漠然,不卑不亢地道:“士為知己者死,武王信我用我,就算為他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辭。”

施邦則哼了一聲,說:“皇上當年對你也是恩寵有加,你卻不辭而別,一轉頭,竟投靠了皇上的死敵!像你這種忘恩負義之輩,也隻有武王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才會用。”

山簡抬了抬下巴,冷笑起來:“恩寵有加?嗬嗬~我還以為你身為鎮反軍的主將,應該是崔頡的心腹才是,沒想到居然連我為何離開也不知道,真是可憐啊。”

施邦則臉色微變:“你這話什麽意思?”

“崔頡一開始是待我不薄,可在武王試圖招降我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就擅自將我定義為了內奸,而後更賜毒藥一碗,殺了他的親弟弟、於我有知遇之恩的三王爺,換做你是我,你還願意繼續為他做事嗎?”

“你這是強詞奪理!”施邦則驟然聽到這消息,心下大亂,眼神飄忽起來,但仍據理力爭道,“若不是皇上賞識你,你跟著三王能有什麽出息?究竟誰對你有知遇之恩?你口口聲聲說皇上擅自將你視為內奸,可你現在就是武王帳中人,皇上是預見到了你的叛變,仍然給你機

會,是你自己不珍惜!”

山簡驀然大笑,笑得眼淚直流,上氣不接下氣,木架子都跟著搖晃起來。施邦則怒火中燒,轉頭怒令獄卒:“把烙鐵拿來!本將要燙爛這畜生的嘴!”

“隻怕你是沒這機會了……”山簡緩慢而低沉地說著。

下一刻,施邦則隻覺頸上一涼,便看到自己的血發瘋一般噴濺出來,穿過牢房的柵欄,落在山簡的腳邊。

他難以置信地抹了一把自己的頸邊,滿手鮮紅。

施邦則喝醉酒一般踉蹌了幾步,就倒地咽氣了,那校尉用袖子一抹刀上的血,山簡笑道:“殺豬的師父,下手果然專業,回頭我稟明了王爺,自會重重地賞你。”那屠夫扮成的校尉大喜,趕忙向他道謝。

獄卒幫他鬆了綁,山簡小心地下地來,一身傷碰到囚衣就疼,於是又笑:“這拷問的鞭子也十分勁道,難怪能把施邦則騙了過去。”獄卒大驚失色,還以為他要怪罪,趕忙跪下求饒,卻聽他輕飄飄地說:“你功勞也不小,同樣有賞,起來吧。”

獄卒嚇出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山簡一搖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嚇得獄卒和那屠夫連忙將人扶起送回房中休息,又派人去請大夫。

鎮反軍的兩員大將就這樣先後死在宣州府裏,四萬鎮反軍還在兵營裏,徐誠帶著人回來時還以為會遇上什麽大場麵,誰知城門開了,隻見繁華夾道,根本沒有半點打過仗的模樣。

城沒事,守城的士兵沒事,城中的百姓更是連發生過什麽都不知道,唯一的傷兵隻有山簡自己。

由於沒有被告知計劃的詳細內容,當徐誠回來聽了其他人的轉述,險些要摔倒了:“他為了騙過施邦則,就叫人把自己捆起來抽了一頓鞭子?”

身為當事人的獄卒戰戰兢兢地縮著肩膀,徐誠怒道:“誰打的?不知道下手輕一點嗎?王爺都不敢大聲說話的人,被你們抽得遍體鱗傷,躺在床上發高燒,你們都活膩了吧!”

“誰打的!拖出去三十軍棍!”

獄卒大哭著求饒,被親兵拖到了院子裏,打了兩棍,疼得哭爹叫娘,徐誠想了想又道:“停!這事真是……算了算了,既然是他讓你打的,我也不好罰你,還是等他醒了再論賞罰。”獄卒千恩萬謝,捂著屁股跑了。

摒退了這一幹搭戲的人後,徐誠坐在椅子裏發呆。

兩次兵不血刃地接手宣州府,如果說第一次自己隻是聽說,沒有什麽實感,那麽這一回就是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戰與不戰的區別。宣州作為武王之亂中的交鋒前線,在山簡的謀劃之下,受到的傷害幾乎是被降到了最低,這和從前自己在百裏讚口中了解到的他大相徑庭,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但仔細一想,又完全是山簡的風格,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哪怕是對自己也能心狠手辣,一個人,一頓鞭子,輕而易舉地打消了施邦則最後的疑心,使其放鬆警惕,被一刀割斷了咽喉。

實在是個自相矛盾,而又深不可測的人啊,他心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