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它,沉入它,了解它。

作為一個謙虛有禮貌,一直保持著內心堅韌與陽光的人,突然說要直視自身黑暗一些的想法,七海首先感到的不是困難,而是不知所措。

而在這段麵對的過程裏,倘若不想露出什麽“很棒”的眼神,就要更加的提起精神,注意對自己的控製。

比如少在洗澡後穿著睡衣,以那種輕鬆的狀態晃悠,多穿著讓自己頭腦清醒,舉動縝密的女仆裝。

當然,平常的狀態也要加強一下。

剩下的,就是思考了吧。

在今天吃過晚飯,寫完作業後,七海沒有聲優練習或者做家務,而是坐在椅子上,端著下巴發起了呆,試著做出所謂的“麵對”。

她的手邊放著筆和本子,倘若有什麽隻言片語般的想法便寫下來,這樣寫的多了,更容易理清思緒。

可隨著時間推移,本子上沒寫下幾個字,卻漸漸出現了大量的黑色線條,如同被貓玩過的毛線團般亂糟糟的,又隨著七海有氣無力的慢慢趴下,被她推到了桌子邊。

僅有的兩個字,是【不想】

“我到底在想什麽啊……”

這句話並非自我疑問,而是自我責怪。

因為現在的所思所想,和變成這樣的原因,真的很過分。

隻是聽早阪小姐叫了荻原先生一句主人,不……當時並沒有直接稱呼,隻是說了一句“身為附庸家族的一員,為主人盡力是應當的”。

就對早阪小姐產生了……敵意。

其實完全明白,早阪家目前完全歸於荻原先生的庇護下,早阪小姐也算受到了很大的恩惠與幫助,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論出於個人心意還是立場,她都應該去為荻原先生,去為整個家族所附庸的主人分憂。

此外,也是好心的想幫自己分擔壓力。

不論荻原先生還是早阪小姐,都隻是在做一個出於善意的決定,自己也確實需要這樣的分擔,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應付這個月的聲優選拔。

是的,從上一次聲優發表會失敗的八月份,一直到現在的二月份,足足半年多的時間,她終於等到了第二次機會,如果再失敗了,就又是可能為期半年多的等待。

這些七海都明白。

可她依然無法抑製的在想——

(早阪小姐比我優秀的多,懂的也多,什麽事情都能比我做的更多更好,有整個早阪家為後盾,還能在經濟,情報以及各種需要人手的事情上幫上荻原先生的忙。)

(如果荻原先生隻打算雇一個女仆,不管怎麽想,早阪小姐都是更好的選擇。)

(而且荻原先生和早阪小姐的認識時間本就比我更久,關係很好,隻是接觸的機會不多,以後相處的時間多了,日子久了,知道了更好的女仆應該是什麽樣子後,荻原先生會不會漸漸“變心”,會不會看不上我這個不成器的女仆。)

(就算荻原先生打算同時雇兩個女仆,我也會變得非常邊緣化吧。)

以上是僅僅關於一般的比較取舍,以及荻原明的感官決定的猜想,而在這之後,還有對早阪愛的猜疑,或者說……猜忌。

(早阪小姐,會不會想要“取代”我?)

這樣的猜忌,其實並非僅僅由於早阪愛有能力威脅到她的疑心病,而是因為早在培訓的時候,曾出現過一個如同玩笑,最終也當成了玩笑的事情。

那是在培訓的最後一天,早阪愛打算教給她的“具有上進心的女仆必須掌握的終極必修課”——

——不想當女主人的女仆不是好女仆。

她當時滿臉通紅的拒絕了,早阪愛也很遺憾的放棄了。

雖說在那段培訓的相處裏,七海知道早阪愛是個偶爾會有點惡趣味的人,但她依然覺得,如果自己當初答應了,早阪愛真的會教她點什麽。

那句話,不一定……不,大概率不是在開玩笑。

所以早阪小姐,會不會有“上進心”呢?

如果沒有上進心,也不會變成那麽優秀的人吧?

不過那種說法應該有玩笑成分,那種“上進心”和讓自身變得優秀的上進心也是兩回事,若要以此為依據,覺得正在幫助自己的早阪小姐,其實是想取代自己,顯然是很過分的猜忌。

而這樣那樣過分的疑心,究其根本,都是因為自己貪戀著當前的一切,一絲一毫也不想失去的“貪婪”。

包括這份可以讓自己很富足的工資,即便這並不是最主要的,她也沒底氣說服自己,去將其排除在外。

所以隻是有了一點可以導致失去的苗頭,便充滿了嫉妒,慌亂,以及惡意的猜疑。

她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惡心。

更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麵對,沉入,了解……

麵對應該是指自己能正視這樣的心思,是七海目前難以做到的,那麽沉入……是指去變成那樣嗎?

那怎麽可能啊……

七海抓起筆,用力的在本子上劃了兩下,又慢慢抬起頭來,看著被劃破的紙頁和歪掉的水筆尖,露出了極為懊惱的神情。

什麽時候,自己也會做出這種不珍惜東西的破壞性發泄了。

將寫廢的書頁撕下,和將好好的紙張與筆尖弄壞,是有本質上的不同的。

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非常醜陋。

七海將那畫滿雜亂的黑色線條,又劃破了好幾頁的紙頁撕下,再將壞掉的筆芯拆出來,想要扔進垃圾桶,想了想又用紙頁包好筆尖,將其塞進了書包夾層裏,準備明天帶去學校扔掉,杜絕最後一絲被發現的可能性。

隨後她去洗了把臉,好好的擦幹淨,戴上潔白的長手套,回到了鏡子前。

她認真的看著自己的眼睛,偶爾笑上一下,將自己好好的調整回了平日的狀態。

但看著鏡子裏那個笑著的自己,她又一次感到由衷的惡心。

明明內心肮髒到那種程度,為什麽還能露出這樣……純真的笑?

荻原先生應該很討厭虛偽的人吧,是呢,畢竟荻原先生連虛禮都會反感,當然更加討厭虛偽的人。

可那充滿肮髒猜忌的內心,同樣很讓人討厭。

這樣糟糕的自己,是不是確實不配當荻原先生的女仆呢……

鏡子裏的笑容開始變得難看,變得醜陋,於是七海用手按住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重新將其畫成了完美的弧度。

不想失去。

所以要藏好,一定要藏好,隻要虛偽隻要不被發現,就沒人知道是虛偽。

但如果被發現了……

那樣的未來,七海不想去想,也沒有力氣去想。

“我回來了……”

聽到玄關處隱約傳來的聲音,七海陡然一驚,雙手用力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臉,將所有思緒壓回了心底。

力氣大了一點,好在隔著材質柔軟的手套,不會輕易拍紅。

好,很完美。

七海轉身出了房間,對著從玄關進來的早阪愛,微笑著說道:“歡迎回來,早阪小姐。”

因為很少聽到這樣的話,尤其是在回到荻原家時聽到這樣的話所能涵蓋的一些意義,早阪愛多少有點慌亂,回話上也不是那麽流暢:“哦……哦,打擾到青山小姐了嗎。”

“沒有,我剛好寫完作業,早阪小姐今天去找房子了?”

“嗯,運氣不錯,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就在這附近,隻隔了一條街。”

“太好了!”七海的雙手拍在了一起,有些興衝衝的說道,“明天是要采購日用品嗎?放學後一起去吧?”

“啊,不……”早阪愛有些招架不住這樣的熱情,也不想用熟練的麵具對付七海,有些為難的回答道,“因為是第一次給自己布置房間,所以今天腦子一熱,讓房東把留的家具全搬走了,想要全部重新布置……”

“唔,要從家具看起啊。”

“是的,今天我先規劃一下,明天去看家具,青山小姐還有工作,就不要陪著我亂跑了,等完成了再請你和荻原先生來。”

說到這裏,早阪愛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還說要幫青山小姐分擔一些家務,結果光忙自己的事了……”

“不要這樣說啦,有需要的話我是不會客氣的,同樣,早阪小姐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要說哦。”

“嗯!”

麵對這樣溫柔貼心的七海,早阪愛愈發覺得,能認識她也是一種幸運的緣分。

七海沒有把人攔在這裏的意思,話題剛剛告一段落,就稍微讓開一點本就沒擋著的路,招呼著說道:“早阪小姐快點上樓休息吧,我正準備給荻原先生泡茶,正好也泡點紅茶,麻煩早阪小姐看看有什麽不足之處。”

早阪愛感激的回道:“你當初就已經泡的不錯了,當然,有能改進的地方我一定會說的,那我就先上去了。”

“嗯,待會見。”

目送著早阪愛上樓,七海並未走進廚房,而是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再一次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的臉上的微笑。

很好,很完美。

完美到更加令人厭惡。

但是隻能這麽做,對吧?

七海慢慢的呼了口氣,失去所有的表情,又在短暫的休息後,重新提起精神,去了廚房。

感到累可不行,這樣的日子,才剛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