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羽變了。
也不該說變了,應該說從一開始,荻原明見到的便不是一個完整的詩羽,而是一個被掐滅了最明亮的點與骨子裏的驕傲,喪失了目標,如同行屍走肉一般活著的陰沉係女生。
在得到一個短暫的,讓她足以找回尊嚴的目標後,她的情況改觀了不少,爆發出了完全不次於七海的韌勁,甚至由於沒有夢想這種正麵要素的驅使,在某種意義上比七海還猶有過之。
最後便是徹底找回了自我的現在。
她笑著說要去寫稿的時候,說被打擾會很難哄的時候,一樣在熠熠發光。
這才是她,是那個霞詩子,那個霞之丘詩羽。
院中的荻原明丟掉煙蒂,看了一眼明媚的陽光,笑著回了屋。
也是在這樣舒暢的心情中,他玩著遊戲,等到了七海回家。
“我回來了!”
聽著玄關處那活力滿滿的聲音,荻原明出聲回了一句:“歡迎回來。”
說起來,如果在正常的家庭關係中,這話一般是由妻子對下班歸家的丈夫所說。
於是互換一下對象,再加上荻原明這玩著遊戲的狀態,以及七海那活力滿滿的聲音,就好像妻子在外辛勤上班工作,無怨無悔的養活不思進取無責任心天天在家打遊戲的廢柴丈夫。
聽著真是太令人幸……不對,是太令人不齒了。
聽到七海進入客廳的腳步聲,荻原明說道:“詩羽在樓上,今天晚餐做好一點吧,也準備些飲料,當是給她慶祝了。”
詩羽的事情七海知道個大概,作為一個追尋著夢想的人,也多少能理解那份痛苦,前兩天詩羽和父母離開時,曾發自心底的為她高興。
今天聽說要慶祝,更是興奮的拍了拍胸口:“交給我吧!”
看著答應之後就想往房間衝的七海,荻原明都不知道她哪來那麽多活力,哪怕換成身體不錯的自己,又是學習又是排練的出門一天,回來第一件事也是想歇會再說。
這和出門時有多少休息時間無關,哪怕一直在到處坐著休息,回家該累還是得累的。
看著七海進房間後想要關門換衣服,荻原明忍不住說了一句:“今天輕鬆為主,不用換工作裝了,另外我們中午吃飯晚,你也不用急著做,回家了就先休息一會。”
七海點點頭,進了屋。
她洗了洗手臉,換上寬鬆的居家服,隨後撲在**,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愜意的哼哼了幾聲。
誰說回家不會感覺累呢,隻是可以堅持罷了,相對以前,這點堅持根本不算什麽。
她摸過了枕邊的書,習慣性的將這個放鬆身體的時間用來看點東西。
上本管理類的書已經看完了,但依然和從早阪愛那學習一樣,不能說懂,隻能說多了一些了解和概念,剩下要等實際接觸中慢慢認知,前提是有這個機會。
而目前看的,則是一本心理學。
老實說,這種書讓她看的有點害怕,總覺得自己看人看事的視角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心裏想的東西也不一樣了。
以前與人交流,是站在他人麵前交談,體會,理解。
可是現在,卻仿佛站在一個旁觀角度分析,探查,揣度。
那個人的某種行為是什麽含義,出於什麽樣的心理,這種行動是他細致思考後的結果,還是被一個不經思考的淺顯緣由所牽動,行動的背後,是怎樣的本能驅使,又是否潛藏著無法言說的卑劣心理。
她一直在觀察,在思考,結果回頭看去,才發現自己好像正在變冷。
早阪愛將書推薦給她的時候有所猶豫,第一次在女仆應當掌握的課程範圍內,說了“如果有些不適應的地方就停下”這種話,而直到此時,七海才明白了那句話的意義。
但她還是想看下去。
冷一點,總比笨要好,如果因為不懂而犯下錯誤,不僅僅是個人犯錯,更是女仆的一項不合格。
那是令人失望的辜負。
至於冷和害怕……
七海猶豫著抬起頭,看著屋門。
雖然決定要克服,但克服並不代表必須一個人獨自忍受,畢竟這隻是在獲取知識而已,如果有觸手可及的溫暖和安心,又怎麽可能沒點想法呢。
之所以沒有行動,自然是有所阻礙,第一個阻礙便是……
“唔……是不是顯得很丟人啊……”
隻是在看正常的心理學書籍,又不是什麽恐怖影視或小說,僅僅這樣便害怕到需要跑去荻原先生旁邊,聽起來也太勉強了。
而且確實沒有害怕到那種程度,隻是想去而已。
如果不被問到,也可以不說理由,但被問的話是肯定要說出來的,說不定會被笑話吧。
至於第二個阻礙,就是很普通的害羞了。
在當女仆的時候,確實有過一些親近的接觸,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很自然的靠近,但在荻原先生沒有需要的時候,也就用主動侍奉靠近了一次……
那是為了去侍奉,而不是為了自己,後麵也有坐在旁邊看書,不過那是收到了要求的。
理由是“有點可愛,多呆會吧。”
……誒?
想起這個,七海的糾結突然消失了。
她把臉埋進被子,以極快的速度啪啪啪啪啪的踢起了床,嚇得原本懶散趴在**的小光一下子支棱了起來。
用這種方式鼓足勇氣之後,七海突然翻身而起,想了想又抱上虎次郎,拿著書走出了房間。
比較遺憾的是,這一鼓作氣隻持續到了她走到荻原明身邊,因為在準備說話時,她才突然想起,自己隻是確認了可以來,卻根本沒有想好如何開口。
結果完全是腦子一熱就過來了啊!
荻原明剛覺得玩累了,放下手柄拿起手機刷了會推特消息,看到七海過來主動問道:“怎麽了?”
“呃,那個…我……我隻是……”
這樣的情況,根本不適合什麽用遲鈍般的冷靜換取反應時間,七海也沒穿上女仆裝進入工作狀態,這讓她在慌亂的同時,也產生了自己的修行原來遠遠不夠的懊惱。
而這種有失最重要的女仆身份,可以令她極度羞愧的懊惱,又顯然進一步增加了慌亂感。
看著莫名其妙就憋紅了臉的七海,荻原明有點好笑的拍了拍旁邊沙發:“過來,坐下說。”
七海下意識的坐了下來,然後輕輕的“誒?”了一聲,更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因為她的目標就是坐在這裏而已。
傻乎乎的糾結半天,傻乎乎的達成了目標,卻仍舊傻乎乎的不知如何開口,這真是……傻透了啊。
七海突然炸了毛,狠狠的將虎次郎捂在臉上,以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關西腔喊道:“啊啊啊啊啊——我不管了!我就是想來這裏看書啦!!!!”
這突然的爆發把荻原明給嚇了一跳,他完全不知道七海經過了怎樣複雜的心理路程,更不理解發生了啥,隻是被驚得連連點頭:“哦!你坐你坐!你隨便看……需要泡杯茶嗎?”
“不要!”
發現自己居然把主人嚇得要反過來服侍自己,七海抱著虎次郎往沙發角落一縮,當場就自閉了。
到底怎樣才能把一件簡單的事情搞砸到這個程度啊!
七海自閉的安安靜靜,而沙發另一邊的荻原明,也蒙圈到安安靜靜。
他一直以為貓是最難懂的生物,結果現在才意識到,隻要是女孩子都有難懂的地方,哪怕是自家小女仆,也可能突然搞出讓自己摸不著頭腦的操作。
……哦對,狗也是會犯傻的。
估計自己不能光靠猜來搞定,荻原明便尋找了一下話題,目光很快落在了七海手中的書上。
“心理學啊……”
荻原明摩挲著下巴,怎麽尋思都感覺這書和七海的畫風對不上,笑著問道:“看著會不會有些不適應?”
七海沉默了一下,悶聲悶氣的回道:“確實有點。”
“我和樓上那位陰沉係的,看這種書會很快樂,但你這種性格偏陽光的,確實不太適合看這東西,是不是感覺自己看人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還是那句話,理解總會讓人心情很好。
加上荻原明沒有追問的緣故,七海也從強烈的尷尬中解脫不少,從虎次郎後麵露出了小半張發紅的臉:“荻原先生也看過啊?”
“嗯,蠻久之前看的了。”
想著自己以前看這類書的感受,荻原明聳了聳肩。
“這東西乍一看可以讓你更好的和人交流,但實際上反而可能導致你孤立於人群之外,因為你總會用一種審視般的態度去看人,也很容易……看不起人。”
總之這種書讀多了,人就算正常,也隻是裝的很正常而已,內心和一般人簡直是各種意義上的天差地別,就算出現一些精神問題也正常的很。
但是因為擁有更好的自我分析和理解能力,倒不至於被一般小問題牽著情緒走,而是會在出現情緒的第一時間,開始思考“哦,我這是XXX心理”,仿佛把自己的視角都從自身獨立出去,讓情緒變得多少有些淡薄。
而且前麵說了,心理學看多了容易看不起人,因為對此有了解的人,會覺得被某些心理所牽動的反應真的很蠢,從而製止自己也犯那樣的蠢。
總之在日常生活中,算是一個有利有弊的東西吧。
七海看著手中的書,因為荻原明的說法而顯得有些疑慮:“早阪小姐也讓我謹慎一點……那我該不該看呢?”
“隨意,我個人的建議是,懂得多總是好的,前提是確定自己看這本書的目的。”
荻原明從七海手中接過書,翻了幾頁隨意的說道:“你不是為了鄙夷審視誰去看,而是為了更加了解自己,控製自己,在需要的時候更容易理解他人,在外辨明善意與惡意,避免自己受到傷害。”
“至於所謂的容易看不起人,反倒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因為人怎麽想向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做,究其根本還要看教養。”
“而當你辨明一個人可以相信時,就可以把這玩意扔一邊去了。”
七海若有所思的點著頭,等從荻原明手中重新接過書,感覺這東西也沒那麽可怕了。
所以就該早點來和荻原先生聊聊嘛,無論什麽樣的困擾,荻原先生總是可以輕鬆的說清楚……
……不對不對,女仆應該是為主人分析解惑,幫助主人,怎麽能總想著依靠主人啊。
但好像也不太對,荻原先生比四宮大小姐成熟太多了,哪怕能做到早阪小姐的程度,可能也幫不上荻原先生什麽吧。
想著這些,七海又發愁的想要打滾。
本來一直是以早阪愛為目標,結果現在才發現,不僅高度難以達到,連適用度都存在一些偏差。
“我明白了。”七海像是消去了一切疑慮,大大方方的說道,“那我就在這裏看書了,可以嗎?”
荻原明擺了擺手:“這種問題以後不要再問,另外,我個人是很喜歡你跑來找我的。”
七海不好意思的低下頭,看著書,輕輕的“嗯”了一聲。
所以應該怎麽辦呢?荻原先生的女仆,應該怎麽當才最合適?
七海覺得這個問題不該去問荻原明,而是應該自己思考,但是在開始思考的時候,她才又意識到一個非常糟糕,糟糕到她深感失職,差點懷疑人生的問題。
——自己好像並不了解荻原先生,既然不了解,這樣的思考甚至無從開始。
也不是說完全不了解,至少知道荻原先生的一些生活習慣,喜歡的料理口味,可以在生活上盡可能給予最好的照顧。
七海趴在另一個沙發扶手上,背對著荻原明,輕輕的翻動了一下書頁,書簽卻還夾在上一頁,因為那一頁,她還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對了,霞之丘小姐今晚要住下嗎?”七海閑聊般的問道。
荻原明正在享受和自家小女仆窩在一個沙發上的居家感,聞言悠然回道:“不清楚,等吃飯的時候問問吧,中午她還特意警告過我,讓我別在寫稿的時候打擾她。”
七海回憶著寫稿時的詩羽,讚同的說道:“是呢,霞之丘小姐在寫稿的時候還是很認真的,有些時候甚至有點可怕,比如帶著奇怪的笑自言自語什麽的。”
可是其他的呢?除了生活上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呢?
職業是陰陽先生,會給人看風水,可以辟邪驅鬼,但具體如何一概不知。
沒有什麽時間玩遊戲,也不清楚荻原先生為什麽喜歡遊戲,喜歡哪一類,在裏麵獲得了什麽樣的快樂。
為什麽有著無限光明的前途,卻又毫不在意,甘心呆在家裏一天天的揮霍時光,為什麽不喜歡交際,是否有什麽更深的原因,為什麽以前吃外賣吃到煩,都沒雇傭專職傭人和女仆,為什麽絲毫沒有考慮過戀愛結婚的樣子,為什麽……
七海發現,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所謂的貼身女仆,應該最了解主人才對,哪有什麽都不知道的貼身女仆啊。
她就這樣看了一會書,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離開,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
突然收到這樣的慶祝會,詩羽顯得很開心,看到仿佛煥然一新的她,七海也很高興,就連荻原明都打算久違的喝兩杯,隻是在吃飯時候接到電話,說晚上有工作,這才遺憾的放下了酒杯。
喝酒不會耽誤工作,但是晚上不好打車,哪怕並不擔心交警問題,荻原明也不願意酒駕。
“晚上要工作啊。”詩羽的眼睛亮了起來,“如果不麻煩的話,荻原先生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荻原明無所謂的說道:“麻煩倒是沒有,但你今晚又不打算回家了?剛剛出了那種事情,父母應該會更擔心一點吧。”
詩羽得意的搖了搖手指:“沒關係的,那天晚上回去,我和我的父母聊了很久,說了很多你和青山小姐對我的支持幫助,說我在這地方會有多麽愜意安心。在我的一番努力下,我的父母對我來這已經是完全的支持態度,隻擔心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
荻原明嗤笑一聲:“既是作者,又是漂亮的女人,看來說謊這種事是難不倒你了。”
“怎麽是說謊呢,隻是一些藝術性的誇張修飾罷了。”詩羽笑眯眯說道,“這麽說,荻原先生答應帶我去了?”
正常情況下,荻原明會揶揄一句“不怕被嚇哭就來吧”,但考慮到七海在旁,他隻是聳聳肩說道:“你隨意。”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
七海看著兩人的交流,試探性的舉起手問道:“我能不能一起去?”
氣氛稍稍安靜了一下。
荻原明隻是因為七海這突如其來的提議有點驚訝,過後便搖著頭說道:“你還是別去了,出門時間臨近午夜,回來都要淩晨了,你本來就忙了一天,又沒她那樣上課睡覺的壞習慣,還是好好休息吧。”
七海不滿的“唔”了一聲,也隻能不再提這件事,轉而說道:“對了,荻原先生,下周就是文化祭了,因為要做最後的準備,這兩天放學後我能不能先回來做好晚飯,然後去一趟櫻花莊?”
“準備住在那嗎?”荻原明問道。
“當然不,還是要回來的。”
“那就不要來回亂跑,我不喜歡這種浪費,好好把時間用在做事情上吧。這麽久時間不吃外賣了,我倒還挺想吃兩頓的。”
之後的事情與往常一樣,飯後收拾,回房間寫作業,預習功課,洗澡,練習發音。
唯一的區別是在熄掉燈後,七海趴在**,一直沒有睡著。
直到兩個在寂靜的夜晚仍顯輕盈的腳步聲出現,又消失,最後傳來了關門聲。
七海從**爬了起來,走出房間,眼中黑漆漆的客廳,耳中連貓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的寂靜。
不是錯覺,從以前那次就不是錯覺。
霞之丘小姐和荻原先生的距離感,比自己要近得多,而且是太多太多。
也許不是他們太近,而是自己真的太遠了,又一步都沒法靠近過去。
她慢慢的關上門,回到房間的窗台邊,看著放在窗台上的一個精致花盆。
裏麵是侑子小姐給她的種子,種了那麽久,卻隻出現了幾根嫩芽,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麽。
七海輕輕的碰了碰那一點嫩芽,感覺指尖有點癢,就好像那小小的嫩芽做出了回應,輕輕的撓了她一下似的。
自己真的很努力了啊,就連這麽低落的心情都騙過荻原先生了,放在以前,肯定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哪怕什麽都不說,都會被徹底看穿。
可是想去了解,又該如何努力呢?真的要在這樣的距離下,直接去問那些屬於隱私的事情嗎?
七海想象了一下,總覺得荻原明會以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簡單的說上幾句,然後結束。
依然是什麽都不知道。
“我究竟該怎麽努力啊……”
她站在窗台前,披著月光,怔怔的看著花盆裏的嫩芽。
可是嫩芽不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