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樂雅回家就發燒了,周姨守著人,兩行眼淚滾下來。這段時間以來好不容易精神起來的人,這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剛從重症監護出來的那些日子。

時承景這段時間沒有來禍害,施樂雅過的好好的,他一來,人就成了這樣。周姨咬牙切齒地想,如果時間能倒回兩年前,她一定不會讓施樂雅出嫁,一定不會讓她跟姓時的走。

這兩年施樂雅到底是受了什麽罪,周姨還是問不出口,隻是恨自己糊塗,也設想如果這兩年由她親手照料到今天,或許施樂雅的眼睛早就好了。

越是這樣想,周姨越是生氣。

周姨在恨,也在氣惱自己這兩年來的糊塗。她不知道躺在枕頭上的人在她糊裏糊塗的夢裏也在後悔,如果時光倒回兩年前,她會推開那隻手,推開那不屬於自己的溫暖。

有人命貴,有人命賤。施樂雅人生的前18年生活在雲端裏,她是施家的掌上明珠,跟著施母到處做慈善,一個決定,一個動容施舍出去的錢財,如果有人還回來,就夠她和周姨好好生活了。如今施樂雅22歲,貴完了,正一步步的變得微賤。發燒了,明明燒得身子通紅,兩包幾塊錢的賤藥就好轉了。

鋼琴課隻耽擱了一天,又接著上了。周姨心疼,又沒辦法,好在幾天後,日子似乎又平靜下來。施樂雅精神好了,周姨親自護送幾回,時家的人沒有再來。

至於時承景一次次找上門來的原因,施樂雅提“時”色變,周姨整天小心翼翼,一點不敢提。

曹醫生來過一次,匆匆忙忙的,周姨猶豫了又猶豫,還是沒有背著施樂雅把家裏的事告訴曹醫生。施樂雅不願意給曹醫生添麻煩,曹醫生也確實整天忙得腳不沾地。

曹醫生來過以後,周姨每天買菜就帶著施樂雅一起去,就像曹醫生說的,施樂雅應該參與普通的生活勞動。

兩個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貧窮日子瑣事多,每天要買新鮮便宜的菜,就得早起,要早起,晚上就睡得早,這種隻為生活奔波的作息,倒也適合養身體。買了蔬菜,買魚,買完魚從菜市場出來,周姨說市場門口擺路邊攤的一個老太婆頭發都白了還出來賺錢真可憐。

“她賣的什麽?”

“就一樣番茄,可能是自家種的。”

施樂雅說買點,結果老太婆鋪在地上的一口袋她們全買了,兩個人吃了好幾天才吃完。周姨問她以後還瞎做好事麽,施樂雅笑得臉埋在桌子上,說以後量肚而行。

*

簡曉含,簡家祖籍江城,幾代為官,家中男丁各地分散,最盛的這一枝原在京城紮根,近年年老還鄉,帶回來最寵愛的小女兒留在身邊,這便是簡曉含。

海城,國貿大廈最大的宴會廳,正舉辦一場商業會議。偌大的空間,燈光璀璨,幾百人同時在座。第一排,潔白的長條桌上,興業集團董事長時承景卻握著一份人事簡曆失神。

老太太將簡家的女兒塞到他手上,說要曆練。

宴會廳講台上的演講如火如荼,助理唐慶躬身從嘉賓椅子背後的通道靠近時承景,將一份數據鋪到他麵前。唐慶見時承景一直在看資料,湊近了才看清他看得不是會議稿件。

“董事長,您的發言還有十分鍾。”唐慶提醒。

時承景修長的手指捏著那份簡曆扔在桌邊,眉頭倒是驀地鬆了。他點了下頭,唐慶退開。

Z國企業家商務會議,在坐的皆是社會名流,行業之最,幾百人裏又有多少能坐到第一排,又有幾人能上台作演講。

兢兢業業的助理擔憂著領導最近的狀態,最後倒是白擔心了一場。人都說外貌出眾的人辦事往往會更順利。時承景一身嚴謹的襯衫西裝站上講台,真是端正耀眼得過份,大概沒人不願意聽聽這樣的標誌人物會有什麽眾不同的所思所想。

他穩重低沉的聲音出口,能讓人忘了他的年紀。頭頭是道的論點出來,英俊的外貌就不再是他的優點。他侃侃而談行業的未來,社會經濟的未來,參會者無論與之相識,抑或初次見麵,沒人會拒絕折服於這份魅力。

會議結束,與會人員移步真正的宴會廳,觥籌交錯,酒杯的中心往往都是會議上坐前排的人物,最中心自然是幾位能在會議上作演講的人。一派蒼老中,有那麽一位年青的上位者,備受矚目。

宴會過半,時承景才有機會離開。宴會廳門口媒體、閑雜人員集聚,這種聚會通常會有不少人趁機擠上來拍照錄視頻,餘北帶著幾名助理在前頭分道,擋著鏡頭,一行人大步離開。

車上,時承景讓唐慶翻出簡曉含的那份簡曆,交待隨便安排個崗位。

“去機場。剩下的事,往後推,推不了交給趙長平。”

“您回江城?”

時承景沒說話,冷素的手指鬆著脖子上嚴肅的領帶。唐慶沒敢再問,大概知道這是家裏的事還沒處理好,難怪這麽急急忙忙的。

飛機在夜空中穿梭,從一個不夜城,到另一個不夜城。江城機場出來,進城已經是半夜2點,家裏派來接的司機自然是將車往家裏開。

分道口時承景開口:“去錦華區。”

前排司機詫異,餘北坐在副駕駛,頭也沒回就明白要去哪了。“錦華區,城中村。”

車子在分道路上偏離回南山別墅的道路。

半夜2點車輛不多,但在路上行駛的大多都是白天不準進城的大貨車。一路轟轟隆隆,與其同道,即危險又讓人煩躁。

時承景一路都在捏額頭,車廂裏鴉雀無聲,司機雙手握方向盤,不敢有半分懈怠。

到了地方,駛進那條小街,四處安安靜靜,黑漆漆的。舊樓矗立在黑暗中,沒有一點光亮出來,巷子口的梧桐在夜風裏落葉。

“董事長要去敲門嗎?”半夜兩點,隻有餘北還保持著異常的精神。

一片大大的梧桐落葉掉在車前玻璃上,又被風扯走。汽車儀表盤上的時間很醒目,時承景眉峰隆起,餘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默了一下,“2:41了。”

“回去吧。”

“……是。”

*

在海城,時承景丟下那份簡曆的時候,已經對施樂雅的事情有分寸。老太太的心思太明顯,既然有這種想法,必然有所行動。

行動的結果大概就是施樂雅的這場鬧騰。

幾個小時睡眠過後,時承景將餘北叫到跟前,給他兩天時間,要餘北務必把施樂雅給他“請”到麵前。

時承景著重強調“請”字,畢竟是他時家理虧。

餘北辦事向來麻利,第二天還真把三番五次也帶不回的人帶來了,並且和和氣氣的。時承景站在門廳,雙手插在黑色長褲口袋裏,他這樣的人真是難得這麽一副閑暇的模樣,他看著門口的人。

半晌,“行了,去吧。”

時承景打發人,他的聲音出口,餘北還沒能帶著幫著辦事的人走下門廊,施樂雅終於整個人像突然就融化的雪堆,垮塌在了門口。

時承景的話就是命令,餘北隻是回了一下頭,仍然領著人離開。

從聽到一聲熟悉的犬吠聲,從覺得周圍的空氣熟悉,施樂雅就開始手擅心抖。

沒人請她給需要指導的孩子試課,沒人慕名而來。

“地上冷,起來吧。”時承景的聲音是難得的溫和,施樂雅是整個人又醒轉般地一顫,但沒有後續,更沒有從地上起來。

十月過半,秋涼。建築裏的冷氣早關了,暖氣倒還早得很。地板上是有些冷的,坐在地上的人也不是能受冷的身體,也已經穿上了秋天的著裝。從上到下,施樂雅渾身都是菜市場口的劣質地攤貨,做工是肉眼可見的潦草,布料是肉眼可見的粗糙。

可見離開這個家,日子過成什麽樣,就算找本事了的又去找了份工作。

時承景皺眉,靠近,彎腰,一把將人打橫抱起來。施樂雅推拒,推拒的結果隻是弄丟了手上的盲杖。摔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聲音脆響。

施樂雅不會知道自己在時承景抱來有多輕,多好擺弄。他雙臂一收,她就難動彈,她叫放開,她揚起手推打。但叫得太弱,也打得太輕。唯一能讓抱著她的男人皺眉的是指甲刮過他鼻梁的那一下。

時承景把人甩進沙發,被扔下的人滾了半圈後,滾進了沙發坐與沙發背的夾角裏。人柔軟羸弱,單薄的身子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

時承景收回目光,摸了下火辣辣的鼻梁。

沙發上的人背上還背著個背包,被扔下緩了口氣就開始掙紮著要爬起來。時承景矮身坐上沙發,一隻手掌就控製住了施樂雅的動靜。

“行了,別沒完沒了。”時承景警告。他沒有多少耐心,也沒習慣對誰施以耐心,聲音已經很沉。

施樂雅沒再掙紮了,她不是識時務,是躺上這張沙發,回到這個空間,在城中村被周姨養出來的生氣似乎一瞬間就從身體裏散了。熟悉的空氣,熟悉的絕對安靜是一個吞噬人的旋渦,可以將一個人的生氣完全吞沒。

再愚笨的人也不會覺察不出有意的惡意。在時家的最後一年時間,施樂雅經曆的並不是簡單的孤獨,而是一股能將人從靈魂深處瓦解的力量。

不怕她不妥協,不怕她不想起自知之明這回事,離開。

背後頂著背包,不好受,但向來溫順好欺的人好像無所謂。向來看不見疾苦的時承景也不會有這份心來識別、照顧、體諒。

施樂雅平靜下來,平靜了就有了思考,有了問題。她發問:“為什麽,一定,要我回來?”

“為什麽離婚?”於後者,他才是該發問的人。

“離婚,你好,我好。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這回沒有回答,沒有問題,安靜了半晌,男人才再開口,“誰好?”

這不是兩個關係融洽的人在平常談話,更不是拉家常,施樂雅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渾身抖起來。老太太要她離婚,她離了,她本來就不該不知天高地厚闖進他們的世界,她知道錯了,所以就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想追究、理清,她一個人走了。

但是為什麽她這樣了,還是不得安寧。

施樂雅嘴唇抖起來,溫順的人第一次疾言厲色,“誰都好。我討厭你,討厭這個地方,討厭這裏的,所有人。”

時承景等,像在等下屬給出一個能讓他滿意,讓他聽了心情舒暢的答案。施樂雅的答案顯然不是他千裏迢迢從海城回來想聽的。老太太欺負了她,她早就在等著他回來主持公道,解決問題。但是這個人根本不是需要他解決問題。

“為什麽,總是出現。”施樂雅簡直咬牙切齒,她少有的掀起了垂著的睫毛,一雙看不見的眼睛似乎能看見人似的憤怒地向著時承景。那眼睛黑而明亮,水光盈盈,映著屋裏的燈光,像落進了滿天的星星。

施樂雅嘴唇開合,她所說的恨似乎真是恨到了骨頭縫裏,她麵前的人從沒有受過這種挑釁。緊蹙的眉頭像要動手打人,要對方付出挑釁的代價。

“因為隻有我不要的,還沒人敢不要我。”時承景單手握住了施樂雅的脖子,人握到麵前,他用唇瓣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