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人員混雜,條件參差不齊,有破敗的爛屋舊房,也有整潔的小院,其中還雜著些新建的小樓。但條件最好也就隻是還過得去,今天小街上突然來了輛勞斯萊斯,巷子裏的婆婆媽媽一會兒就把這消息傳遍了,也傳到了周姨耳朵裏。

周姨從小店回來的時候,時承景已經氣得臉色鐵青,施樂雅就在門扇背後,但是不開門,也不怎麽出聲,頂多就是一句:“離婚了,你們走。”巷子口已經有圍觀的人,周姨到家,遠遠聽到門裏施樂雅的聲音。她扒開人群,衝到門口,怒氣衝衝,老母雞似的護在門前。“小雅說得對,她已經離婚了,她不想見你,你們走開,我會報警的。”

婦人個子不高,人也有些瘦,不是個能保護人的,也更不像能阻攔得了她麵前這個高大英挺男人的人。

周姨這架勢,這些話,時承景眉頭深皺。他極度不悅,覺得荒唐,恨鐵不成鋼,真是榆木不可教化,攪出這種荒唐事丟人現眼。

時承景的眼睛裏就沒把人容下,但他朝周姨近了一步。一層不染的黑色皮鞋似乎帶著氣壓,踩著光禿的水泥地抵近,“告訴我,不回去對她有什麽好?”

男人身材高大,眉眼英氣,至小被軍人出身的老爺子親手教養長大,榛色的眸銳利得像磨過的刀鋒,看著人的時候,除非他有意溫和,否則讓人覺得膽寒。

但周姨攔著,絲毫不退讓,狠狠瞪著人:“什麽都好,小雅在家過得再好不過。”

再好不過?

時承景抬頭,認真,但絕對是帶著諷刺地瞧婦人所說的“家”。

和時家姑媽一樣,甚至更極致。這方整潔的小院子在他看來逼仄、破舊、腐朽,空氣裏就帶著他最不能接受的潮味,地上甚至還有青苔。

什麽地方洗幹淨了還能長青苔。

時承景端正冷硬的下頜動了動,滿眼鄙夷。

小巷口已經人頭攢動,餘北在車上如坐針氈,沈遠在時承景背後等著一個答案。時承景總算轉身,離開門口,冷白的臉繃得像一張鐵板。他利落地走過來,先前圍在巷子口的人立刻就自動散開,退的遠遠的。

這個人身上自帶著一種壓人的氣勢,不悅的時候更濃,誰都不希望撞進這種人眼睛裏。

*

下午,時家,書房,房間中央的發沙圈裏坐了好幾個人。時承景從香煙盒裏抖出一支煙,咬在唇上,低頭點燃。白色霧氣從單薄的唇邊散開,模糊了一張冷硬的臉。

一旁,趙長平接過這圈人中唯一的女人唐慶手裏的資料,遞到時承景麵前,要他簽字。他突然從海城回來,耽誤下許多事情,作為副手的趙長平不得不從海城追回來,索要簽字,商量一些要緊事。

時承景抽煙,簽字,聽匯報,眉頭深鎖,連續抽了好幾支煙,趙長平很難見他這樣。

幾個人工作剛接近尾聲,外出的餘北就回來了。時承景將手指上燃了一半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摁滅。趙長平還在對一件事作結論,時承景已經心不在焉,“行了,剩下的事你看著辦。”握了桌子上的杯子喝水。

趙長平被打斷,看了會兒連喝水也喝得極不耐煩的人,無奈,對其他人拂了拂手,大家開始收拾東西,他們還得回海城去。

資料裝進箱子,很快從海城回來的人從書房出去,趙長平收了臉上的眼鏡裝進盒子,“你什麽時候回去?”

“過幾天。”時承景隨口答,手上擱下杯子,撞得桌麵重重的一聲響。

“聽說,家裏有點事?”

“聽誰說?”

趙長平苦笑一下,伸手拍了拍時承景的肩膀,搖搖頭沒再說什麽。今年四十歲出頭的趙長平是老爺子為時承景陪養的副手,時承景還在念書時,倆人便時常交往,如今倆人已經朝夕並肩3年。時承景有什麽心事逃不過趙長平的眼睛,也隻有在趙長平麵前,時承景才會露出真性情的一麵。

趙長平走的時候把沈遠帶到書房外交待了幾句,書房裏時承景已經讓餘北有事說事。

“周姨在巷子裏有一間洗衣店,客人都是附近的居民。她每個月都有一筆錢匯走,錢的用途是在幫她在京城工作的兒子供房。太太在附近給別人家小孩上鋼琴課,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她們經濟狀況應該很差,太太還新接了一家人的孩子上課,時間從7點到8點,也是在附近巷子裏。我已經自己斟酌著辦了,那家人從今天起就不敢再請太太上課,附近的人應該也不會再自討沒趣。”

*

周姨回來就沒再去小店。時承景一行人走了以後,周姨拿鑰匙把大門打開,施樂雅軟坐在門扇背後,周姨去扶,才發現她渾身發燙。

周姨回來,圍觀的人也不好再湊熱鬧,大多數人都走了,隻剩了幾個關係親近的。幾個人幫著周姨把人扶進屋,還幫著請了附近衛生站的醫生上門,醫生看了,隻是開了些熱傷風的藥。天氣悶熱,周姨給施樂雅開了臥室裏的空調,施樂雅昏睡到下午才起來。

施樂雅房間門打開,周姨正在餐桌上折菜。

“你怎麽不多睡會兒?”

“快放學了,我去上課。”

周姨慌忙放下菜籃子,在圍裙上擦擦手,上前用幹淨的掌跟把施樂雅上上下下露出來的皮膚都貼了一次,好在渾身都是溫涼的。

“不舒服今天就不去了,一會兒我給他們打個電話請假。”

施樂雅搖搖頭,一個人進了衛生間洗漱。有了曹醫生的科學療養,周姨也不知道自己要怎麽做才是對施樂雅好,還是回去折菜。

衛生間裏,施樂雅不停地捧涼水衝洗臉頰,昏昏沉沉的頭在一點點清醒過來。

她喜歡這份工作,也需要一件對她有意義,對她和周姨的小家有意義的事來填充時間。

從不能接受失明,每天妄想著不接受就會回到從前,到不得不使用盲杖,到不得不一天天學著如何獨自在黑暗裏生活,已經四年。

她不會永遠看不見,這不該是她的生活。可她又是誰?憑什麽不接受,不學習盲文,不學習盲人技能。

麵盆裏的水放滿,施樂雅將臉直埋進水裏,一雙手大力地壓著自己的眼睛,她憤怒地搓。水龍頭的水嘩嘩地繼續注,水聲掩蓋了一切異樣的聲音。

這個過程直持續到必須呼吸。

臉從水裏出來,眼眶被揉紅,手掌上全是水。施樂雅不止一次的這樣揉自己的眼睛,但是除了疼痛,什麽也不會有。

這就像一個懦弱的人,在外受了欺辱隻能回家對家人的過錯加重責怪,以泄憤怒。她受了傷害,也隻能對這雙有過錯的眼睛生氣。

她氣自己為什麽還是看不見,為什麽成了個瞎子。

施樂雅堅持要去上課,周姨拗不過,她退一步決定今天送施樂雅過去,但施樂雅還是不同意。這條路周姨隻領著她走過兩次,施樂雅就堅持自己去,自己回來。

周姨扶著人從客廳裏出來,客廳推拉門出去幾步要下個台階才能到院子裏。施樂雅推開周姨的手。

“小台階而已,如果摔了,下次就記著了。”

“小雅。”

施樂雅眼眶是紅的,周姨不敢細看,鬆開的手指壓上自己的嘴巴,半晌才能正常說話。“那你自己慢點兒,課上完了,就回來吃飯。”

施樂雅握著盲杖,已經走下台階,穩穩站在院子裏。她回頭,尋聲,朝周姨扯了下嘴角。

盲杖敲著老式花磚,聲音又輕又脆。到門口,門打開,空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股異於平常的氣味。施樂雅站在門口,微風裏,長長的眼睫不可控製地一抖。

先前的事,先前的人,似乎還聚集在門口。

腳幾乎抬不起來。

醫院前後的那幾天,她反複沉溺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那裏有肌膚親近的溫暖,也有撕裂耳膜的雷聲,也有**貫穿身體的砭骨之痛。它們交纏,交叉,震得耳朵轟鳴。肌膚親近中有砭骨的痛,**吞噬中出現了一張男人的臉。

少年時的他,青年時的他,黑暗中臆想的他,雜纏,混淆,最終都成了張要生吞一個人的無底深淵。

施樂雅打了個冷顫,被兜裏響起的手機聲從無邊的黑暗裏叫醒。

“喂。”

“小雅老師,今天的課你暫時不來了。”

“……朵朵,怎麽了?”

“朵朵很好,她很好,就是,你看是這樣的,她們學校裏今年新開設了音樂課堂,正好有鋼琴課,所以,可能以後不能請你上課了。”

巷子口卷過一陣風,將一葉梧桐黃葉掀得飛揚起來,最後落到施樂雅柔軟的鞋子邊。掛了電話,她正準備轉身回家,兜裏的電話再次響起。她以為朵朵媽媽後悔了,還會請她教孩子彈鋼琴,卻是和朵朵同歲的那個孩子媽媽打來的,和朵朵情況相同,她們都不會再需要她上課了。

巷子口有幾塊大石頭,平穩,可以坐。天黑的時候經常有人坐這兒納涼,但這個點沒人有這個空閑。

太陽落山後的秋風已經有了涼意,孤獨慣了的人在石頭上安安靜靜地坐了一個小時。回家,周姨的飯菜已經擺好了。

“今天上課順利嗎?”

“順利,朵朵很乖。”

“當然乖,孩子都喜歡我們家小雅,別說孩子,誰會不喜歡我們家小雅。再說你給她們上課,咱們又隻收那麽一點錢,可是她們賺了呢。”周姨習慣地已經準備好了濕毛巾,拉了施樂雅的手便擦,施樂雅配合著,任周姨像小時候那樣用毛巾包住她的手翻來覆去的擦。

毛巾很軟,涼涼的,心口隨著一下下的擦拭顫動,心也隨之平靜,安寧,湧出一絲絲撓心的暖把一切紮人的都覆蓋了。

窗外起了風,光線越來越暗。

施樂雅也問問周姨小店裏的小事,兩個人說話,施樂雅也會被周姨逗笑,誰也不提會破壞安寧的人和事。第二天周姨就不讓施樂雅一個人在家待了,兩個人對原因心照不宣,一起上小店。

巷子出去,小街街口是一排五花八門的小店。周姨在屋後洗衣服,施樂雅想出去走走,就自己一個人背著背包握著盲杖出去,她走了好一段路,踏進一家傳統職業介紹所。

“哎,你不是那周大姐家侄女兒麽?”

施樂雅點頭。

“原說周大姐的忙那沒什麽說的,但是你這條件,眼睛是一點也看不到麽?”

“中介費,我付雙倍。”

“哎喲這孩子,什麽中介費不中介費的,大家街坊鄰居。你有證書嗎,現在幹什麽都得有證書,沒這玩意兒可敲不開這門兒。”

施樂雅低頭,把身後暗紅色的背包取下來,掏出好幾本證書摸索著放在桌上。健談的女人雖然不懂這些東西,倒就是看著這些證書的樣子就覺得應該不錯,也聽過最近的謠傳,說這女孩原來是什麽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二話不說把這些證書全都複印了一套。

傳統中介所這些大媽,沒什麽高科技渠道,有的就是跟古代媒婆似的健談加厚臉皮,硬是兩天就給施樂雅找了去處。

女孩兒臉白手白,皮膚嫩得可以掐出水,就連一雙看不見的眼睛都漂亮的像裝了星星。女人樂意的挽著女孩兒的胳膊上了一輛出租車。

也不知道這小美人兒是得罪了誰,城中村裏找不到一戶願意請她上課的,開始說得好好的,一聽是她就直搖頭,所以隻能往遠了找。

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倆人下車,進了一棟小別墅。這不是城中村的小家小戶,教育對象也比朵朵大,是個12歲男孩,有專門的琴房,並且不知道老師是位視礙者。

女主人看著施樂雅手裏的盲杖直皺眉,中介大姐完全沒跟人提過這茬,隻是人家看完那些證書,一口開出雇傭高價,就樂翻了。

女主人畢竟也是有涵養的人,將中介大姐拉出門去。

“她以前教過孩子的,真的,眼睛看不見不影響。你不是喜歡那些證書麽,你讓她試試,保證你滿意,要不工資再便宜點兒?就當可憐殘疾人?”

這道德綁架,女主人直皺眉,隻是壓著受騙的氣憤,最後問:“那些證書,網上找的?”

大姐眼睛大瞪,“咦,那不是,這點真沒騙你,我讓她給你看原件?”

兩個人在房間外嘀咕,房間裏,12歲男孩有著一副與年齡不符的高高在上,淡漠的臉是顯然沒有同情心的影子。“就算我媽可憐你,我也不需要一個殘疾人教。你走吧,我有練琴任務的。”男孩說完轉身就朝窗下的鋼琴走過去,手指放上琴鍵,旁若無人地開始練琴。

房間中央,施樂雅手指握緊盲杖,柔軟的唇在細細地顫著,最後抿緊,壓成一條線。淺色的鞋子抬起,她沒靠惹人嫌棄的盲杖,尋著鋼琴聲自己走了過去。

膝蓋碰到琴凳,琴凳長,她隻挨了個邊坐下,小心將盲杖依在鋼琴邊。

男孩兒詫異,側臉,皺眉,手上並沒有停止。而施樂雅也旁若無人地將手指落上琴鍵,跟著音符彈奏起來。

男孩已經12歲,至小學習鋼琴,已經不是朵朵那種停留在基礎需求的階段。男孩兒有點惱怒,立刻將手下的曲子換了,彈奏他所學習過的最難的曲子。手速立刻加快,音符精準而流暢,但身旁那雙細白的手指隻是輕盈地就迎上了他的曲子。

四手連彈在琴房裏響起。

作者有話說:

大概15章眼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