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的鋼琴曲從一幢舊樓裏溢出來, 透過隔音牆壁的琴聲淺而淡,像一根細小的羽毛輕輕撓著人的耳朵。

海城,離萬人體育館最近的一幢舊居民樓裏, 新住進來的鋼琴師每天上午都會練幾個小時的琴, 曲調比耳機裏播放的錄製音樂還美妙。

琴聲一直到某位歌手在體育館的演唱會結束那天才止。

萬人體育館,七場演唱會結束的那天, 歌手介紹演唱會背後的功臣,介紹到過這位內斂的鋼琴師, 一個短短的特寫鏡頭裏是一張絕美的側臉。

一段簡短的SOLO,觀眾席裏呼聲高漲,低垂著眉眼的人直到燈光從她臉上移開, 才抬起了眼睛。

燥熱的空氣,喧鬧的氣氛,靜默如施樂雅這樣的人心裏也被掀起了一股躁動, 明亮的黑眸裏印著五彩的燈光, 像落進了滿天的星子。

光線回歸昏暗,她手指安穩地放回琴鍵上。

歡呼, 慶祝,狂歡, 香檳,這些事施樂雅最近參與了不少, 但還是不習慣。慶功宴設在演唱會結束的第二天,歌手從人堆裏出來單獨跟她說話, 她很開心, 被對方勸著, 不得不也和大家一樣喝了一杯酒。

兩年半的時間, 可以很快, 也可以很慢。童童才從一年級到了三年級,從六歲的不懂事,到了八歲的不懂事。而施樂雅已經從M國回來了,這是兩年多以來她第一次回來,卻沒曾想過回的第一個地方會是海城。

處在這個城市,她不得不想起一些事。一杯酒從喉嚨到胃裏,隻是醞釀了一會兒,頭就暈暈乎乎了。

演出已經全麵結束,她不願意在這方多待,早訂好了明天回江城的機票,淡出大家的視線後,拎著背包跟總監打招呼就離開了。

樂隊的搭檔大多都住了酒店,隻有她不願意出入那種人多的地方。

初夏的綠意,夜色也遮不住。出租車在一幢舊居民樓下停了,舊樓大門兩旁的夜燈下,蔥蘢的灌木綠得發光。

從車上下來,吸入了新鮮空氣,暈暈乎乎的頭好像清醒了一點。也聽到了舊樓大門裏一男一女的說話聲。

“還要我怎麽求你,你要我死嗎?我隻愛你,我愛你啊,我什麽都願意為你做,我連心都可以挖給你,別的男人做不到的,這世上還有誰能比我更愛你,別離開我。”

“你放手!”

“你走,我就死給你看。”

被糾纏的女人一聽這話更是猛地甩開了男人糾纏不休的手,“那你就去死吧。”

男人剛被甩開,就又立刻纏了上去,兩個人也從樹的陰影裏追了出來,男人一遍一遍地說他真的會死,他沒辦法一個人。

“我上輩子欠你的,這幾年已經還清了,還得夠夠的了。你如果真的愛我,就讓我自由,讓我自由行嗎!你這不是愛,是自私,你愛的從來就隻有你自己,我受夠了,你別再纏著我了!”

“你想看到我死嗎!”

“你覺得死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是嗎?地球這麽大,世界這麽大,每天都有人死,今天死了誰,明天死了誰,你不會知道,我也不會知道。要死你就死吧,死了我也不會知道。”

女人決絕地從舊樓前離開,兩個人一路追過來,施樂雅慌得躲開他們。

施樂雅忐忑地穿過小區大門,走到造型獨特的單元門下,聽到外邊傳來一聲哭吼。“我會死得讓你知道的,我會讓你知道,沒有你,我寧願死。”

一陣涼風吹來,施樂雅莫名其妙打了個冷顫,縮了縮手臂,還是趕緊上樓。

老舊建築,沒有電梯,她租的臨時住處在四樓,一層層走上去。也因為是老舊建築,設計缺陷,樓道空著的地方不少,所以樓道裏堆有不少住戶不願意放在家裏的東西。

四層也不例外,隻是空在兩扇大門中間堆的不是其它樓層一樣的雜物,而是一個用裝修剩下的石材搭的結實小屋,住著隔壁夫妻收養的一條流浪狗。

施樂雅往小屋裏瞧了一眼,清理得十分幹淨的小屋裏隻有一條半大的狗,於它而言這大概算豪宅了。溫順的狗輕輕嗚嗚了兩聲,算是打招呼了。

施樂雅低頭笑了一下,她每天回來,不管她瞧沒瞧見它,它聽到她開門,都自己對她嗚嗚兩聲。

挺晚了,施樂雅開門、關門都特別小聲。屋裏陳設簡單,但有台鋼琴,牆壁還做了隔音,也就是因為這個特殊的條件,她也沒有在乎房屋的其它條件。

機票訂的是明天一早,放下背包,施樂雅就開始收拾行李,剛清理得差不多,還沒來得及裝,就接了一通二姨的電話。二姨把聲音壓得很低,說童童今天被老師罰了,作業寫到十點半,這會兒才哄他睡著。

施樂雅對於童童都已經八歲多了,睡覺還得要人哄的事好笑。

“算了吧,上周周末,我就試一次,讓他自己睡就不管他,結果你猜怎麽著?”

施樂雅配合二姨賣關子,“怎麽著?”

“一個人偷偷鑽我屋裏去了。”

二姨說完童童,打著哈欠囑咐了明天路上小心才掛了電話。施樂雅也困得不行了,隻先收拾了要緊的東西裝進背包就去洗漱衝澡,換了身簡單的短衣短褲,躺上床睡著了。

房子有兩間臥室,施樂雅挑了寬大的一間,但這間屋也隻有一個不大的窗戶用來采光通風。

施樂雅剛剛睡熟,那不大的窗戶裏就緩慢地爬進了一股煙,烏黑的煙霧還沒在屋裏散開,第二股,第三股就接踵而至,很快由股就連成了片,翻滾著往施樂雅的窗戶裏爬,也往高處攀升,直濃到將**因酒精而睡得異常深沉的人從夢裏嗆醒,純木的窗戶上已經起了火星。

這幢整體七層的建築雖然老舊得不像話了,但從整體的設計看得出來,當年應該是很講究的存在。建築的主要裝飾部分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單元入口還是層層疊疊的雕花大梁,所以一旦著火,從三樓燒到二樓,燒到四樓,是很快的。

三樓,認定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毅然決然選擇赴死的人,總算製造了一場立刻引發關注的火災。消防警察趕來的時候三樓的火勢已經蔓延到了整幢居民樓。

施樂雅迷迷糊糊地咳嗽,從**爬起來的時候,臥室裏唯一的通風口已經是一片火光。

她聽到模糊的尖叫聲,聽到遠遠的消防警笛聲,有聲音喊叫著火了,她聽到大門上有人在拍門。

屋子裏被火光照亮,濃煙不停地闖進鼻腔,咳嗽撕扯喉嚨,撕扯心肺。施樂雅一把抓了桌子上的背包,衝出臥室門去。

客廳裏的火光更是大過了臥室,窗簾在燃燒,窗簾下的木質榻榻米在燃燒,沒有關上的琴房裏連鋼琴都燒起來了。

火似乎已經燒幹了屋子裏的空氣,施樂雅摁著窒息的胸口,跑進浴室浸了張濕毛巾捂著臉打開了大門。

隔壁屋的門大大地開著,迷糊裏聽到的敲門聲或許是隔壁的夫妻,但他們人已經沒了,她隻看到那條半大的狗朝樓下衝去的背影。

施樂雅背上背著背包,樓道裏的窗戶都在燃燒,火舌長伸著,舔它能舔到的一切。短衣短褲下的皮膚被炙烤著,三樓的樓道已經被火舌封閉。樓道裏突然一聲巨響,火焰衝破翻滾的濃煙爆裂開來,已經捂著口鼻跑到三層半的施樂雅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直從三層半的樓梯直衝回了四樓的平台。

舊樓下的街道已經被消防車、警車、救護車擠滿。從樓上自己逃下來的人,被消防警察最先找到的人都擠在一處,人堆裏有個衣著光鮮的男人,鶴立雞群地一個一個扒拉著獲救者,似乎沒有一個是他要找的人。

整幢樓越燒越嚴重,已經波及左右相鄰的樓房,消防車幾條水龍,也是螳臂當車。不停地有人被救下來,但消防警察的數量已經明顯不夠應付這場越發猛烈的火災。

襯衫潔白的男人揭開一條一條被子,頂著被子逃出一條命來的人都驚惶地看他一眼。

警察在封路,維持安全警戒線,“先生,先生,你不能進去。”

“讓開,我家人,我有家人,她在四樓,讓我進去,我的家屬,我老婆,她一個人就在四樓,”襯衫潔白的男人已經有些語無倫次,英俊的麵孔從威嚴到祈求,他掀開擋路的手臂。告訴他們他的妻子就在燒得最嚴重的那幢樓裏,她一個女人怎麽逃,她還年輕,她膽子小,她沒有自救能力。

失控的男人最後還是被維持秩序的幾名警察合力從警戒線前拉開。

火勢越發的凶猛,不停地有外牆裝飾掉落,警戒線不斷擴大,有人受傷,包括消防警察,救護車來了好幾輛,附近順風向的大樓都被疏散,一時間街道上人滿為患,水泄不通。除了全副武裝的消防警察無畏地衝進火場,誰都在逃,誰也不敢跨越警戒線。

好好的家被毀了,有家裏老人還沒能逃出來的,有鄰樓住戶過來找一碗湯距離家屬的,尖叫聲、哭號聲都在警戒線以外,不用警察再攔,沒人再有勇氣朝已經燒成一片火海的樓裏去白白送死。

唯有一個繞開警察的高大身影,撿了條被子,浸上地上因為滅火而流成渠的黑水,披在了背上,汙了衣料精致的白色襯衫,毅然決然地衝進一道早被火焰封了口的單元門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