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樂雅在網上看了, 孩子通常在6-7歲就可以獨立洗澡了。童童已經6歲多,況且他們不能一直依賴於那個人。

“其實洗澡很簡單的對不對?”施樂雅問。

牽在手上的孩子點點頭。那天以後,施樂雅每天都會問童童在別人幫忙的時候, 有沒有自己學, 也希望他以後能學著自己睡覺。

“小姑,可是我自己睡覺害怕。”

“那你害怕的是什麽呢?”

“我們同學說有鬼。”

“……誰說的?”

“我以前的同學, 他說我們學校的廁所裏就有個鬼。”

“……”

“長得可嚇人了。”

孩子說的十分認真,施樂雅哭笑不得。放開了童童的手, 在他跟前蹲了下來。

放學回家的路,人多,車也多, 吵吵嚷嚷的。施樂雅在吵吵嚷嚷裏又忍不住笑了,然後用手指扒拉自己的臉,做了個鬼臉。

童童還確實腦袋往後一閃。

“他們是這麽嚇你的?”

施樂雅手放開, 孩子才反應過來, 樂得哈哈大笑。

“那都是騙人,隻有膽小鬼會信。”

“我不是膽小鬼。”

施樂雅從地上站起身來, 重新牽起孩子的小手,兩個人繼續回家, 壓根沒看到在人群中遠遠看著他們走遠的人。

“對,你不是膽小鬼, 也是大哥哥了,自己睡覺多好啊, 先試一試好不好?”

孩子總算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而後卻又問她, “姑爹要走了嗎?”

“……對, 他不會一直住在我們隔壁。”

施樂雅不止一次地告訴孩子, 那個人會走。而那個人正開著車,遠遠地一直跟著他們到家。

廚房裏抽油煙機的聲音呼呼地響著,施樂雅從隻會煮一碗麵條到現在已經能滿足一個孩子正常生長所需要的全部營養了。

隻是做得不太好罷了。魚湯總熬得太清,菜不是太硬就是太軟。

玻璃的廚房門看出去能看到童童書桌的一角,那個人坐在童童身邊。他抬起頭來,施樂雅趕緊轉臉。

鍋裏倒上油,一點點加熱。

其實她在煮晚飯的時候,童童自己老實寫作業也不是不可能。施樂雅視線模糊在黑黢黢的鍋裏,直到一團漆黑裏突然暴出火光。

鍋裏的油著火了。在做問答的時候大概誰都會知道這種時候應該怎麽做,但是施樂雅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將灶台上的一碗水朝鍋裏撲,好在身後突然多出來的一條手臂將她一把擋開。

伴著鍋蓋哐啷一下砸在鍋上的聲音,施樂雅看到了時承景抵在近前的臉。

“燙到沒有?燙沒燙到?”

施樂雅心裏擂著鼓,搖搖頭,長睫毛一個勁兒地顫。

“傻不傻,這怎麽能潑水。是不是嚇到了?”

施樂雅被迫地仰著臉,一雙大手在她臉頰上撫摸。施樂雅反應過來似地忙往後退了一步,也就立刻退出了時承景心急的距離。

男人的大手掌懸在半空,施樂雅搖頭,是在回答他的問題,還是在抗拒他的靠近。

時承景才後知後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背上紅了一片。

孩子貼在玻璃門邊不知道廚房裏發生了什麽事,時承景回頭瞧了他一眼,童童小眼睛一轉,一趟就跑回了書桌上坐下來,規規矩矩的。作業沒寫完,屁股不準離開凳子,這是規矩。

時承景身上的不怒自威,別說一個孩子,成年人也忌憚。

除了他願意在她麵前卑微,卻也討不好的這個女人。

鍋裏已經熄滅,時承景在水龍頭下衝水。但沒能在第一時間用涼水衝洗,手背上已經紅了一大片,再衝水已經沒什麽用了。

“家裏有蘆薈,你等等。”

廚房有兩道門,一道連接餐廳,一道連接院子。施樂雅已經跑出屋去,很快從院子裏折了一根蘆薈回來。周姨不管是燙衣服還是做飯的時候燙到了都用蘆薈抹,很管用。

濕噠噠的汁水一點點在燙得通紅的皮膚上打轉,油亮亮的一片,連眼睛看了也覺得清涼。

兩個人站在院子進廚房的門口,男人平舉著受傷的右手。

右手多勞,所以多傷。它虎口上的牙印還沒能恢複幹淨,它手腕上的痕跡恐怕這輩子也難消了。

蘆薈反複輾轉,施樂雅的手指莫名其妙就觸上了男人手腕上那些深刻的印記。觸上了才反應過來不應該,粘著點蘆薈汁水的白嫩指尖燙了似地在男人皮膚上一顫。

施樂雅抬起臉來,一眼就望進了跟前正低著臉看著她的眼睛裏。男人瞳色清亮而深沉,像是一個吸人的旋渦。

然後那旋渦朝她靠近,越來越近,壓得她快呼吸不了,可是她動不了,也退不了。

施樂雅揚起了剛才觸摸男人傷痕的手掌。如果沒猜錯,那牙印應該是她咬的,那個時候她的眼睛還看不見。

施樂雅的手掌朝時承景壓來的臉上甩去。“啪”的一聲打醒了一個剛踏入幸福的人。

時承景以為的有所改變,迎來了一記耳光。

施樂雅的一根蘆薈,時承景已經猶如得到了一片天空。看她著急跑開的背影,急急邁步的腳踝,他的心口發燙,心髒發燙。看她撫摸他的傷口,他還以為能得到她整個人了。

這個天大的錯覺止在一個耳光裏。

時承景無辜,無辜到受人所忌憚的時承景眼睛裏竟然浸出了一片濕來。施樂雅轉身去洗鍋,洗灶,洗鍋蓋子。蘆薈被扔在窗台邊,高大的男人被扔在窗台邊。

後來他走了,施樂雅沒有回過頭,不知道他怎麽走的,隻是將準備的牛肉炒好端出去,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童童的作業也寫得差不多了。

施樂雅的巴掌打了人,隻有短暫的負擔。受了她巴掌的人如何,不得而知。

施樂雅以為那個人今晚不會再來了,她也希望他不來,這也是早晚的事。她自己早早讓童童進浴室洗澡,童童也很乖,第一次自己把自己洗幹淨,穿上短衣短褲才出來,渾身香噴噴的。不過還是不肯自己去睡覺,又不要女生陪。

“那以後小姑先陪你睡著,等你睡著了我就不陪你了。睡著了你也不知道害怕了,好不好?”

這個辦法似乎也可以,兩個人正僵持,童童正在妥協,門口就突然響起敲門聲,童童幽怨的小眼睛一亮,立刻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姑爹來了。”

害怕一個人睡覺的孩子,當然不知道大人之間的事,也沒想過為什麽姑爹和小姑不住一個家。孩子噔噔地跑去開了門,時承景還是如每天那樣,已經在隔壁洗漱好了,過來帶上孩子就上樓去睡覺。

高高的男人領著孩子上樓,深色的衣褲,冷冷的背,施樂雅看著他們消失。對她,那個人一個字也沒有,看她的眼神也如常,就像廚房裏的事壓根沒有發生過。

其實施樂雅是害怕時承景的,但是又有誰會再害怕一個已經可以心甘情願被自己打的人?而被打的人,連個孩子都把他看穿了,看出他害怕施樂雅。

二樓的房間比樓下要大些,床也就相對大。原來喜歡在大人麵前橫著走的孩子也不敢在時承景身邊四仰八叉。

時承景的一句好好睡,孩子就乖了,隻敢占床的一半地方。

一個能回答出一切稀奇古怪問題的大人,一個老師見了也好像很害怕的大人,孩子也害怕,但也偷偷崇拜。

陳宇童去學校的第一天,學校就收到了一筆向政府申請了兩年也沒有著落的資助,那天早上連校長也來校門口迎接。

孩子小,但他什麽都看得懂,他看見了所有人都對他的姑爹很尊敬,所以老師讓他當中隊長,因為他姑爹的“幫手”給同學們發了禮物,所以同學們才崇拜他。

隻是學校裏的事是他和姑爹的秘密,不能讓小姑知道。

在時承景身邊,陳宇童不敢胡鬧,孩子一無聊自然就隻能睡覺,很快就睡得打呼嚕了。

黑暗裏,孩子身邊的男人一直用拳頭摁在腹上,好一會兒才放開。高大的身軀在黑暗裏起身,輕輕推開門出去了。

老舊樓梯被擦得沒有一點灰塵,沉重的步子踏上,木料連接處摩擦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施樂雅的房間裏還亮著燈,燈光從門縫裏溢出來,男人的目光在那道光裏一點點失神。他一隻手插在深色的長褲口袋裏,手指握著口袋裏的藥瓶摩挲。

沒來得及吃藥,施樂雅的門打開了,因為聽到了樓梯上的吱呀聲。昏暗裏兩個人四目相對,卻再沒了傍晚能讓時承景產生錯覺的因素。

兩個人離得不遠,施樂雅淡淡地開口,聲音不大,“明天,你別來了,我可以自己照顧好童童。我也能好好生活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這段時間,也謝謝你……”

時承景突然朝她近了兩步,施樂雅緊張的喉嚨發緊,隨口的托詞就凍住了。

時承景太高,近了她就不得不抬起頭看他,施樂雅在害怕,時承景的臉暗著,眼神暗著。

“你以為到今天,我還能回頭麽?”他壓著聲音說。

“別對我這麽狠心,別對我這麽狠心。”這句話時承景連說了兩次。他的樣子也很怪,怪得施樂雅一下低了眼睛,臉側了開。

時承景就躬身來找她的目光,施樂雅就側向另一邊,卻是被他捉住了視線。四目相接,施樂雅呼吸發緊,“這不關我的事,我不想整天看到你,也不想跟你相處,我隻希望你,離得我遠遠的。”

時承景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有點像是要發火,施樂雅看過他怎麽發火,但是半天他也沒有發出火來。這個人的眼睛裏竟然掉下了一滴眼淚水來。

很清亮,映著她背後臥室裏的燈光往下掉。

施樂雅渾身的皮膚都一下緊了,從腳上直到頭頂都麻了。

五官英氣的男人扯了扯唇,這張臉上似乎無論什麽樣子你也能從它上麵看到高高在上的威嚴,似乎他要什麽,都沒人敢拒絕。但是現在這張臉上正濕著,帶種孩子一樣無辜,和無能為力的不知所措。

“不想看我哪一點,告訴我,我改。”

“我是,”時承景用手掌抹了一把眼睛,他的手指還是冷而硬,冷素得像沒有溫度。手掌放下,“我,不能沒有你。”

“告訴我,哪兒不對,哪兒你不滿意了,看不慣,我改,我都改,我學,學你喜歡的樣子。”

時承景已經變得不像他,施樂雅也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她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個陌生人。

“我不想看你整個人。”

“從前不是喜歡我麽?”

“現在不喜歡了,早就不喜歡了。”

時承景幹幹地張了張嘴,眼睛裏那於他格格不入的東西還在往下掉。他不該這樣的,他這樣的人真是不該這樣的,還不如強硬地強迫讓人硬清楚該如何應對。

“我,愛你。”

“……”

“我,喜歡你。”

“但是我不喜歡你了,你就走吧,我累了。你不要逼我,你也不知道我原來過的是什麽生活,雖然已經過去了,但是我不可能失憶,我看到你,就想到那些,我很難過,你讓我怎麽辦?我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你走吧,我求你了,你就走吧。”

“我不是問過你嗎,我好好的了,你就放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