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已經到底, 江城的天氣還很溫和,也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城中村,周姨種在牆角的月季開了幾朵, 歪在牆邊。

施樂雅站在門口, 眼睛無神地看著時承景牽著陳宇童的小手從院子裏出去。

陳海無人接收的兒子,沒有成為可憐的孤兒。時承景說給他上江城最好的小學, 施樂雅自己報了片區所在的公立小學。

施樂雅不願意走近那個人,但是童童報名回來後就哭哭啼啼, 不去上學。第二天時承景去了一趟學校,買了四十多份小蛋糕,給新同學當見麵禮, 回來的當天童童告訴她在學校交了很多好朋友。手臂上還帶了個小牌牌,說老師讓他當了中隊長。

大門合上,施樂雅回了屋裏。家裏太久不住人, 積了太多灰, 連牆角線上都沾著灰。施樂雅一個人蹲在地上,用毛巾一塊一塊地擦, 似乎忘了時間,屋裏進來人了她也不知道, 或許故意不知道,隻是將棕色的光麵磚一點點擦亮。

隻有在孩子麵前, 施樂雅才會露出一點笑容,守著她的人很清楚這一點。隻有童童回來了, 這個地方才會真像個家。

孩子需要寫作業, 孩子需要吃飯, 孩子需要在院子跳繩玩兒玩具。廚房裏是施樂雅弄出來的叮叮當當, 院子裏, 屋裏,樓上,到處都有可能是孩子鬧出來的動靜。

施樂雅一時無法承受的事,於一個6歲多的孩子,似乎要輕鬆得多,隻要不被問起,就似乎沒有任何不幸。

時間一天天過去,周圍的人都知道周姨出車禍去世了,隔壁住了個不知道是什麽人的人,好像挺不簡單的。

有鄰居來看過施樂雅,也隻是把她安慰哭了。曹醫生某天打周姨的電話,突然打不通來了一趟,知道這件事臉就白了。

此時,時承景正好領了童童放學回家。施樂雅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周姨的靈魂看到時承景在幫他們帶童童會是什麽反映呢。現在看到曹醫生她知道會是什麽反映了。

吃驚,尷尬。

那個人是個高高在上習慣了的人,他並不尷尬,曹醫生臉色不好,他邀請曹醫生去隔壁坐坐,曹醫生便去了。她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曹醫生要走的時候還跟她道別,除了尷尬也沒有別的了。

“小雅,以後遇到什麽事,”曹醫生說到這兒無奈地頓了一下,就像在怪罪出了這樣大的事,她竟然沒有告訴他,“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

曹醫生走了,她一直把他送上車,看著他的車開出小街,開出老街。

她辜負了太多的人,但是人的心又太小,裝得下這件,也就裝不下另一件了。

翻過六月,天氣開始變熱。施樂雅低頭蹲在牆根下拔花台裏的草,耳朵裏傳來一陣低低的轟鳴聲。施樂雅抬頭,一架飛機從頭頂飛過,拉出了長長的尾跡雲。

天空很藍,是江城少有的藍,施樂雅呆呆地仰著腦袋。

門上響起一個敲門聲,她才低下頭來。時承景帶了一把鑰匙走,雖然她總不想他帶著她家的鑰匙。她也總在預計,什麽時候能一個人帶好童童。

辜負任何人施樂雅都會愧疚,唯有那個人不會。在她心裏,對於他,連辜負也不會成立。無論他為童童做了什麽,在這個家裏做了什麽。

門上不響了,施樂雅不看門了,兜裏的手機卻響起來。

掏出手機,是雲末,雲末說就在她家門口。去京城的時候,為了不被時承景找到,也為了逃避大家。她索性把手機關了幾天,以後也就沒人再給她來電話了。

雲末拎了一大堆吃的來,沒什麽要做的,她們就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雲末不計前嫌,也好像她根本沒有不負責任的一聲不吭逃跑過。

她聽雲末聊電視台的事,聊家裏安排的煩人相親。雲末好像總是很快樂,施樂雅羨慕她的輕鬆自在,心胸寬闊,羨慕她嘴巴裏的催命父母,羨慕她講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魔窟”,她的家,甚至羨慕她去相親的那些經曆,那麽兒戲,那麽可愛。

雲末一直待到下午才離開,人走了,施樂雅才想起來,雲末是怎麽知道她家地址的,為什麽知道她回江城來了。

但是很快童童就要放學了,她也就再沒有多餘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雲末把她回來的事到處說了,所以根本不認識雲末的文媽是怎麽知道她回來了,隔天午後就來了家裏。

雲末昨天來隻是找她玩兒了,文媽來就問她周姨,問她前段時間去了哪。

文媽篤定她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一定是遇到了什麽事。施樂雅慚愧之極,雖然周姨是不在了,可是她離開江城並不是因為這樣的大事。

她不跟任何人打聲招呼,不負責任地逃跑隻是在逃避一個人。

可是她說了謊話,文媽一聽周姨去世了,臉色就變得跟曹醫生一樣白。是的,周姨不在了,她唯一的親人已經永遠也不會在了。

今天她沒有像送曹醫生一樣把文媽送到小街上,送出老街,直到看著車子消失。文媽一個人出了小巷,她站在門口感覺腿軟得抬不動,門扇合上,蹲下來就很久也站不起來。

隔壁的門和她隻有一牆之隔,彼時正一會兒開一會兒關,但一點聲音也沒有進入她的耳朵裏。

時承景回來了,他是去島國治病的,任何人也無話可說。現在他回來了,除了施樂雅,他自然還有要盡的義務。趙長平來過一趟,唐慶留下來了,暫時在江城分公司辦公,協助海城與這邊的焊接。

施樂雅這邊的房子有多緊湊,隔壁的房子也就多緊湊。時承景在沙發上辦公,簽署必須他過目的文件。

兩個小時後,時承景匆匆結束視頻會議,沈遠跟唐慶帶著幾個人,抱著兩箱子資料走了。時承景把孩子接回來的時候,童童在背後藏了一大束花。

施樂雅眼睛花了似的,以為他衣服上沾了什麽。

孩子走到她跟前從背後掏出一把紫風鈴,說是在學校門口買的,跟桌布上,跟她臥室裏的窗簾是一樣的花。

施樂雅摸了摸孩子的腦袋,收下,找了個玻璃瓶子插了,放在茶幾上。

餐廳與客廳的中間新安了一張書桌,那個人坐在一張凳子上,他身邊的孩子既不敢故意埋頭,也不敢寫著寫著就放下筆,玩點別的。

“小姑,你為什麽不讓姑爹在我們家裏吃飯?”入夜的時候,施樂雅拿著拖布擦餐廳的地板,童童手裏握著一個飛機模型跑到她跟前突然這麽問。

施樂雅停下了手裏的活,回頭。

“他是不是做錯事了,才不給他飯吃?”

施樂雅沒有回答,臉上是一點勞動後的紅暈,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我寫字的時候姑爹眼睛一直偷看你,你出來他就不看了。我知道他每天都是這樣的,他是不是害怕小姑啊?”

“你寫作業這麽老實,你是不是害怕他?”

男孩兒稚氣的臉一下就紅了,站不住腳似地晃了晃手上的飛機,“寫完作業就不害怕了。”

小孩兒的話似乎沒有邏輯,想問了就問,岔開了也就忘了。說到寫作業,孩子就跑開了。

施樂雅不知道童童從什麽時候起叫時承景姑爹,從什麽時候起,既然害怕那個人,又好像喜歡黏著那個人。

餐廳裏隻是他們兩個人吃了一頓飯,就是弄髒也隻髒了童童的坐位上,坐位下,施樂雅將整個餐廳的地麵都擦了一遍。

她煮飯也從來就不煮那個人的。

“童童,我還沒有聽到水聲哦,你是不是又在玩兒玩具了?”施樂雅站在衛生間門口敲門。半天,門從裏麵被打開,男孩兒的小臉湊在門邊,“小姑,我不會洗。”

施樂雅皺起眉毛,門裏的孩子眨眨眼睛,無辜的看著她。

“這麽多天了,不都好好洗了嗎,乖乖去洗澡好不好?”

“都是姑爹幫我洗的。”孩子咕噥道。

門縫裏的小臉下是小小的肩膀,小得不足大人一握,他才隻有6歲,光著的小腳也細得可憐。施樂雅想起從前在京城,是每天八點就見陳海拎著小家夥進浴室,半天才出來。在這兒也是時承景帶他進的浴室,但是施樂雅從來都不知道時承景在浴室裏是在幫他洗澡。

“你,你是想小姑幫你洗?”施樂雅試探著問。

雖然隻是個小孩兒,但是施樂雅根本都不敢看他的小屁股。施樂雅不知道能不能咬牙幫他洗澡,孩子的眼睛倒先瞪了起來,“女生不能看男生洗澡,媽媽說的。”

“……啊。”

“你是女生。”

施樂雅手指摸了摸脖子。

孩子當然不知道這是媽媽跟爸爸耍的小聰明,諸如此類的還有,你是男生,媽媽不能陪你睡覺哦。

施樂雅呆在門口,不知道該怎麽辦,背後突然一道陰影將她罩住。不及施樂雅反應,門裏的孩子已經大鬆一口氣地叫了人。

在這個家裏,施樂雅做得最多的就是打掃衛生,不管髒不髒。她隻是不讓自己停下來,尤其是那個人出現在這個家的時候。

時承景進了浴室,像往常一樣,門關著。施樂雅在門外就一直打掃衛生,會打掃到他們上樓去。

童童穿著一身單薄的小睡衣,拿著模型飛機在客廳裏轉,那個人就坐在沙發上。施樂雅拿著毛巾擦完桌子,擦窗台,擦完窗台擦家具,順著擦到鋼琴。

桌子,窗台,家具,邊邊角角她都不放過,都仔仔細細在擦一番。擦到鋼琴上的時候,她剛掀開蓋板,卻燙手似的放下了。她沒有認真打掃鋼琴,甚至連表麵也似乎不願意打掃了,立刻躲得遠遠的,像在躲避什麽會傷人的東西。

如孩子雪亮的眼睛所發現的,時承景一直在看著施樂雅,不管她做什麽,他都不錯眼。

一直看著人的男人垂下了視線,從沙發上起身,高大的身軀穿著柔軟的套裝睡衣。他進了餐廳,從桌子倒了杯水,從深色長褲口袋裏掏出一個藥瓶,抖出些藥丸和著水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