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已經卑微到了地縫裏也求不來一絲憐憫, 於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也就連一個臨時揪到的拒絕托詞也聽不懂了。

施樂雅說他不知道她原來過的什麽生活,然而這些已經過去了的事又多要緊呢?哪一樁要緊過哪一樁?到了今天,事情太多, 原因太多, 太多太多了,這些全都早混成了一根永遠也無法理得清的麻繩, 哪還分得清哪一根是哪一根呢?

但施樂雅的托詞被時承景當成了救命稻草,她說他不知道, 但是他有辦法知道,所以當晚就回海城去了。

施樂雅糊塗得連喝水也不會的那個時候,醫生想要了解施樂雅生病前的生活, 時承景派餘北回去辦了一件事,但是東西拿來了,施樂雅也再不需要了。

於是那些東西就落在了海城。

時承景隻為了一個人而風一陣雨一陣, 他身邊的人都已經熟悉了。

以前有多勤於正務, 現在他就有多廢於正務。以前一天恨不得掰成兩天用,現在也是如此, 隻是他求的東西再也不同了。

一雙藏著刀鋒的眼睛,現在藏了一個人, 就不要體麵,沒了潔癖, 沒了講究,吃住都在他曾經嫌棄得不願意多站一刻的城中村。

看習慣了牆角除不幹淨的青苔, 聞慣了空氣裏如何清理也有的潮味, 聽著他離不開的那個女人也能聽到的那些聲音入睡。

施樂雅沒有好臉色, 他看不到, 施樂雅的難聽話, 在他耳朵裏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吃不到她做的飯,能看到她做飯的樣子,足矣。

徐子彥說他瘋了。

他也知道,知道又能如何?

沒辦法。

施樂雅說沒辦法,他同樣沒辦法。

像推磨的驢,眼睛裏就隻有係在杆子上的胡蘿卜,著魔似地追了,哪管背上受的鞭子,腳下的路。

一顆銅鑄鐵造的心,原來沒有任何人能撬得進去。後來,一旦住進了什麽,也會如何也出不來。

海城,離集團大廈不遠的那套公寓裏,施樂雅的幹花相框還放在落地窗邊的玻璃桌上。這是上次時承景拿出來,突然聽說施樂雅不見後,沒能收起來的。

被安排過來定期來做清潔的人,了解主人的脾氣,每天打掃,但是東西不會換位置。

所以餘北拿來的那個文件包還放在那個箱子裏,也沒人會動。初夏的清晨,落地窗前不需要燈光,光線已經很好。時承景坐在沙發上,將那個牛皮文件包打開。

醫生要了解施樂雅生病以前是如何生活的,要了解她的喜怒哀樂,掌握了她這個人才能入手心裏治療。但後來還什麽都沒做,施樂雅也清醒了。

曾經,時承景說那些醫生危言聳聽,結果還真的似乎是危言聳聽了。

東西是半年多以前,餘北派人找到的從前在施樂雅身邊幹過活的人的口述資料。

不管是後來才來時家的,還是施樂雅最初到時家那段時間的,她在那幢房子裏一個人生活的兩年時間接觸過的人,一個都不少。

有錢能使鬼推磨,對於那些已經被攆出時家的人來說,她們已經無求於時家的任何一個人,求也求不到了。既然有好處拿,就什麽都可以說。何況施樂雅受到的冷暴力實在跟她們這些人沒有太大關係,她們不過是聽了分咐,不該說的不說,不該管的不管。一天放下一日三餐,就離開那幢建築,平時沒有薑嬸的允許誰也沒有資格進入那幢房子。

折騰了一夜的人,臉頰下冒出了青黑的胡茬,像個癮君子急著要解藥,哪還管得了幹淨,體麵。落地窗前,高大的男人襯衫散在西褲外,袖口撩在小臂上,手腕上兩排齒印狀的痕跡,虎口同樣,隻是還新鮮,手背是輕微燙傷後的淡紅,冷素的手指上是白色的紙頁。他一份一份細看,誓要找出一個答案。

施樂雅不愛說話,不是一個人在發呆,就是一個人在彈鋼琴,反正她看到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但她在那房子裏的時間不多,就一天三頓把飯菜拿過去,再收走,其它時間除了每天打掃,都沒人會去那邊,那邊就施樂雅自己一個人在住。

……

施樂雅胃口不好,每天就吃一點點東西。施樂雅吃與不吃,她們這些外人也不好說什麽,薑嬸也不準她們過問。施樂雅娘家好像沒人了吧,也沒人來看,成天就是一個人,有的時候自己坐著發呆,多半時候是在彈鋼琴,那鋼琴彈出來的聲音像哭一樣,薑嬸說在哭喪。她也覺得是像在哭,其他人彈出來也不像這個聲音,她現在都還覺得怪呢。

……

平時薑嬸不要她們過去,打掃完衛生她們就走了。那個身體不好的太太好像精神有點問題,她猜可能精神也確實是有點問題,成天也不說一句話,也沒個笑臉,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

……

施樂雅大概是害怕打雷的,每次刮大風,打大雷,她都聽見那邊房子裏有鋼琴聲,彈得很大聲,直到雷打完了才停。多餘的事她不知道,她們隻要把碗筷收拾走就沒她們的事了。那邊房子的廚房隻有董事長回來的時候才用。

……

處在這種人家過日子,沒點實力,沒點手段怎麽會過得好,想都不用想。沒有娘家人撐腰,自己身體又有缺陷,像這種條件是真不該攀這種姻緣。老太太不喜歡施樂雅,不用說大家都看得出來,也知道施樂雅在時家待的日子不會久了。

說實在話,她在時家也待了那麽多年,別說老太太,就是在她們這些外人看來也認為配不上。怎麽說也該是像簡小姐那樣的身份才有資格進這樣的家,占那個名份。也不怪懂事長不回來,不然這種人怎麽會自覺離婚。主人家的意思,大家都看得門兒清。

……

“董事長常年不在家,這種婚結了要圖錢倒也還要有點兒想頭。這日子過得是錢也沒有,人也沒有,成天一個人關在那屋子裏,眼睛又看不見,跟坐牢有什麽區別。還自己往裏貼錢,老太太70大壽那天,好像送了份大禮,聽說是個玉觀音,好像很值錢,但是老太太連看也沒有看一眼,管你是不是傾家**產買的呢。”

……

每一份講述都是於這些人再平淡不過的,在豪門的所見所聞,但她們在這其中還是沒有任何人敢提時承景後來把施樂雅硬帶回家的那一段。

時承景一份份看完,每一份都能告訴他,為什麽施樂雅曾經說希望他死,希望他死了才好,除了壓在最後的一份。

時承景已經不記得家裏來過這麽一個人,她留在時家的時間不長,也是施樂雅最初來時家的那些日子。隻有她說很喜歡施樂雅,因為她從沒見過長得那麽漂亮的人。

她知道施樂雅喜歡董事長,施樂雅眼睛看不見,她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心情,所以董事長偶爾回來一次,她就當施樂雅的眼睛。

她講給施樂雅聽董事長今天穿了什麽衣服出門,襯衫是什麽顏色,領帶是什麽顏色。回家的時候臉色高不高興,吃東西的時候有哪些是喜歡吃的,哪些是不喜歡吃的。某天不知道為什麽連臉也沒刮就出門了,在門口跟人說話的時候下巴上是青的,她告訴施樂雅,施樂雅聽得耳朵發紅。

男人手指鬆了,資料從手上滑脫,撒了一桌子。而後又慌忙地全部撿起來,隻是眼睛花得看不清,所以全亂了。

一雙手都占滿了,卻再理不出頭緒,最後是全合在了一起。紙張在被抖整齊的時候,從他掌心劃了一道,手掌出現一道血印子。

從海城再飛回江城的飛機上,三個小時,他做了個夢。夢裏他成了個旁觀者,似乎又隻是在看一台電視。他看見施樂雅坐在客廳的鋼琴前,隻見手指動,倒怎麽也沒有聲音。

他拚命想聽,不知道一個人如何彈鋼琴像“哭喪”。

他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拉著施樂雅的手在說些什麽,笑得那麽陽光,施樂雅耳朵尖都紅了。他見過她紅耳朵,卻沒見過她笑得那麽開心。

那個單薄的人從花園裏走過,一個人出門去了,天灰蒙蒙的,她手上拿著盲杖要去哪?

“回來,”

“回來,”

天上的烏雲越堆越厚,黑風卷地,要下雨了你怎麽就看不見?快打雷了,你不是害怕打雷麽?快回來呀!你們給我看著她!我讓你們照顧她,都是幹什麽吃的,為什麽不好好照顧她!

時承景伸手拎著任何能拎到手的人,讓她們去把那個越走越遠的人帶回來。

她要是少了根頭發,我要你們的命!

他徹底發火了卻沒有一個人動。

有張臉陰陰惻惻地跟他說話,“不是她們欺負她,是你,帶頭欺負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麽?”

回來,回來!

時承景拚命喊,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到他發出聲音的時候,餘北把他喊醒了。

“您怎麽啦?”餘北焦急地看著臉也不刮,衣服也沒換的時承景。“您做夢了麽?還有半個小時,再休息會兒吧。”

時承景一個字沒有,臉上晦暗的一片,半晌後才皮動肉不動地扯了一下嘴角,眼睛裏沒有一點光澤。而後他雙手抱住了自己的額頭,開始大力地揉,從額頭揉上眼睛,從眼睛揉了半個頭顱。

餘北再不敢問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