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直奔興業集團江城分公司,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時承景回一趟江城,一為回家看看,二為工作,行程排得很滿,並不因為早上的事就作什麽改變。上午會議,說江城的事,發展中的項目,萌芽中的項目,一項項過。會議室窗外早就大雨傾盆,雷電交加,雙層中空玻璃也隔不住猛烈的雷響。

這種天氣對於一個獨自麵對陌生環境的視障者毫無疑問是很艱難的,但對於會議室內的人和事,隻是一場會過去的壞天氣。

“董事長下一個問題,就是麗水的招標,”會議室中央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將一疊資料翻開鋪在時承景麵前。

時承景這個人有能力,有魄力,在他身上沒有模棱兩可,嚴肅有餘,不人情練達。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人做事,隻能拿硬本事說話。一屋子人態度嚴謹,隻談實事,沒有一個字的閑話。

上午的事情辦得順利高效,下午的行程還要出一趟江城,車從公司地下停車場出來直奔高速路去。雷聲止了,雨還下得很大,雨刮器來來回回,快速工作,天黑沉沉的。

車裏播著路況新聞,正說到某路段積水很深,路政人員正在搶修,車輛繞行。又插播進一段行人落水新聞,某路段因積水深,路麵被淹沒,與水溝平行,有行人不慎落水,提醒大家極端天氣出行注意安全。

“咱江城的基礎建設還是做的永遠不如說的,那種河溝早就該封了。這眼神不好的,身體不好的掉下去不得丟半條命。”時承景的助理沈遠在前排與開車的餘北閑說,向來剛直的餘北看著路邊的積水也直搖頭。車上比來時多了一個人,30多歲的女人,短發利落,一身職業套裝,正坐在後排匯報今天午餐的設宴安排。

“沒事可做?”時承景突然打斷匯報的人開口,但顯然針對前排。

沈遠回過頭來。時承景襯衫冷白,靠在椅背上,滿臉的鐵麵無私,閑話少說。沈遠彎了彎眼睛,還是厚著臉皮,“您看下這麽大雨,太太……”

時承景臉更沉。

“我不是那意思,新聞裏說的落水那肯定是別人,那條路跟回去倆方向。”

時承景無話,銳利的眼神逼得臉皮再厚的人也招架不住。最後倒是時承景先收走目光。他冷聲分咐,“在崇益訂個房間。”

“您今天不回來了?”

後者一皺眉,沈遠閉嘴。

*

極端天氣,事故頻發,第一醫院收治了一批在連環車禍中受傷的患者,急救科人滿為患,醫院各科室增調護士支援。其中一人胖胖的,從急救室出來慌慌張張地打了個電話,很快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快步擠開人群過來。

“曹,曹老師,”胖護士上去。

“這是怎麽回事?”

“溺水,救護車送來的,我一看怎麽是她。”

“人怎麽樣了,”

胖護士沒說話,倆人焦急地進了亮著紅燈的搶救室。半小時候後,搶救室外又來了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曹老師再出來的時候把一個薄薄的背包交給她,另外又拿出一本小紅本子,本子上燙金的三個大字:離婚證。

女人接過東西,兩行眼淚掉下來。曹醫生從白大褂裏掏了紙巾遞給女人,說人已經脫離危險了,不幸中的萬幸。

女人擦著眼淚,道謝。曹醫生的樣子有些無可奈何,溫和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應該的。”

施家沒人了,醫生是施樂雅父親的同學兼好友,女人是在施家幹了二十多年的保姆。搶救室的人出了什麽事醫生隻能找這個女人,女人也隻能找這個醫生。

女人擦了會兒眼淚,突然站起身就說要去時家。醫生把人拉住,一來事情的原委也不清楚,二來那種人家要真做了什麽欺負人的事,就不是她一個人能隨便應付過來的了。

“周大姐現在最要緊的是照顧好人。再等等吧,等小雅醒了,真要是受了欺負,我陪你去,我們一起去。”醫生很鄭重。

周姨懷裏緊抱著施樂雅的背包,帶著滿臉的淚坐下來。

周姨整日整夜地守在醫院裏,她以為離婚、溺水就是最壞的了,等她拿著施樂雅的背包去繳費的時候,才清楚以後要麵對的困難是多麽的困難。

施樂雅帶去時家的財產已經所剩無幾了。

當初施家破產,但俗話說船破還有三千釘。所以即使是後來施家父母都不在了,財務清算後也留下一筆足夠普通人好好生活的費用。那個時候施樂雅治療車禍創傷,治療眼睛,花去一半,但還剩了不少在賬上。

周姨帶著滿肚子疑問和憤怒隻等施樂雅醒來,要去時家好好討個公道。但真等人清醒過來,對著一個隻會掉眼淚,一提到時家就嘴唇發紫的人,保姆和曹醫生已經無話可說。

人,自然重過討公道。

施樂雅消瘦蒼白,躺在藍色的枕頭上,比兩年前那場事故住院的時候還要虛弱,說過的最清醒的話就是她離婚了。周姨隻能不停地告訴她,家裏她的房間每天都在打掃,身體養好了,就帶她回家。

“周姨,我離婚了。”

“離得好,離得好。等你好了咱們就回家。家裏你不在,天黑了,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回家就好了,你回家就好了。”

“周姨,”

“哎,周姨在,周姨哪兒也不去。”

施樂雅瘦弱的手指一緊再緊地握周姨的手,周姨雙手捧著她,握在掌心裏搓。

沒人知道一個在短短的時間裏從迷糊的接受了**到離婚,到承受驚雷暴雨,再到溺水,精神都經曆過什麽。有什麽東西在她私人的黑暗裏扭曲、交纏,最後成了讓她提到一個時字就嘴唇發紫的夢魘。

施樂雅病得很重,而時間能治療一切。

出院那天,是曹醫生親自開車送的她們。

“家”離醫院不太遠,在二環裏,是一處城中村的老房子,二層的小樓,帶個小院。原房主是個老賴,到處欠債,也欠著施家的債,多方躲避,法院強製執行下來,隻有這麽一套老房子可抵。周姨當年在施家勤勤懇懇,看著施樂雅出生,照看她長大。這處老房子施母一直讓周姨住著,平常休息,偶爾接待自己的親人。當初施母有意將這房子送給周姨養老,卻沒想到這房子最後會成為施家掌上明珠的家。

*

人的生命可以脆弱的如同朝露,也能卑賤地百折不撓。施樂雅醒了,有周姨一天24小時的照料,再重的病也一天天好起來了,再不能控製的精神也能被溫暖融化。

她隻是更少說話,說話也不順暢。周姨不知道,其實這是施樂雅最後在時家的常態。

施樂雅勉強好起來,但周姨還是不敢問她離婚的事。公道討不回來,日子還得過下去。施樂雅兩年前出嫁,去時家,周姨在小街口租了間小屋,開了家小洗衣店,不得不抽時間去店裏幹活。

周姨不在的時候,就隻能施樂雅一個人在家。房子不太寬,但客廳角上還是放了一架鋼琴,這是當初從施家搬過來的。周姨出門的時候施樂雅坐在鋼琴上,回來的時候,施樂雅還坐在鋼琴上。

有天周姨回家,發現施樂雅手上燙了個大泡,施樂雅說想學學做飯,周姨心疼的直流眼淚,從那天後,周姨就每天帶著施樂雅一起去店裏。

周姨專程去家具城挑了張單人的真皮沙發,給施樂雅坐。店小,客人都是周圍的街坊鄰居,時不時的就有人來閑聊,幾天後來店裏閑耍的人就更多了,都聽說周姨的侄女兒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兒,還會彈鋼琴。

“那個彈鋼琴跟彈電子琴是不是一樣的哦?”

“聽說現在學鋼琴收得貴哦。”

“彈鋼琴的人手指頭是不是都長得長。”

“閨女,你洗頭發用的是什麽牌子的洗發水,這麽滑這麽亮。”

施樂雅被摸手指,被摸頭發,被誇讚也被問眼睛,施樂雅一一回答這些沒有頭緒的問題。摸她手指的手很粗糙,摸她頭發的手很笨拙,問她眼睛的人好奇,也顧忌著問了會不會不好。

店裏沒有空調,隻有一台舊電扇納涼,周姨早晚都偷偷調□□扇的軸心,讓它盡量對準她。

呼呼的風掀著臉側的碎發,施樂雅坐在沙發上,時間被吹過身上的風帶走。一天入夜,周姨已經在隔壁的臥室裏睡熟。施樂雅穿過黑漆漆的房間,從衣櫃裏摸到那本小本子。微凸的燙金字用手指也能摸到。

“離婚證。”

她握在手裏,坐到半夜才放下。人人要過的都是柴米油鹽的日子,沒有誰會例外,施樂雅想起了這個盼頭。

老太太給的承諾,離婚後,半年,施家被扣在銀行的宅子,無論多少錢,她會拿到房本。這也算是還了施家當年的嫁妝,兩清了。

同一片天空,生活已經換了一副天和地。一天下午,閑聊的人走光了,施樂雅開口:“我出去教孩子彈鋼琴,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麽。”

“我去年就開始領社保了,洗衣店也能掙錢,咱們的錢夠花,不用你去賺。”

周姨說的硬氣,但她每個月都會往京城寄一份錢。否則,也不用開這個洗衣店了。周姨有個兒子從小被前夫帶著去了京城,從前周姨一直付撫養費。後來兒子結婚,周姨拿了所有積蓄給兒子添去買房,到現在也還在補貼貸款。

施樂雅眼睫低低地垂著,搖頭的電風扇在兩個人中間輾轉。天氣太熱,共用電扇實在不夠,施樂雅額側的細發被汗水浸濕,貼著雪白的皮膚。周姨偷偷把電扇朝施樂雅那邊移了移。

兩個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周姨是不同意的,誰知道施樂雅給曹醫生去了電話,曹醫生晚上就來了家裏,看了施樂雅最近的狀態,他十分讚同,並且已經幫施樂雅找到了一份工作的機會。

*

九月,秋風起了,但白天氣溫還是悶熱,傍晚也還沒有退涼。施樂雅剛從浴室出來,坐在自己的臥室裏擦頭發。

“怎麽不用吹風機?”

“不用,熱。”

“傻孩子,熱把空調打開就行了。”周姨起身要去開空調,施樂雅尋著聲音拖住周姨軟綿綿的手腕,“不用,歇歇吧。”

兩條挽在一起的手臂,一條光滑細瘦,一條鬆弛幹瘦。施樂雅將半幹的頭靠在周姨的肩膀上,很快一股涼風從左上角浸來。

周姨還是俏俏開了空調。

這房子她們剛搬進來的時候,比起普通人施樂雅能算富有。房子是小了些,但被她們布置的應有盡有,每間屋都裝了空調取暖、解暑。而兩年後的今天,連開空調也成了負擔。

施樂雅的手放在周姨的手裏,周姨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地數過來,又數過去。

自小施樂雅和周姨待的時間大概都要多過施母。施樂雅出生後,周姨在施家的主要工作也就是照看施樂雅了。

兩個人一無所有地愜意,屋外,院子大門突然被敲響。周姨出去開門,以為是最近經常抽空來看施樂雅的曹醫生,又或許是鄰居,卻萬萬沒想到打開門,門前站著個高高的男人。

對方身材魁梧,麵目整潔。周姨認識他,這是時承景的保鏢。婦人握著門框的手指一瞬收緊。

“我們董事長讓我來接太太回家。”

“我們家沒有太太。”

“我認識你,你姓周。”

“我姓周,我們家也沒有太太。”

周姨一把將門甩上,氣得胸口上下起伏。門上立刻又響起敲門聲,周姨叉著腰站在門前,門外的敲門聲很執著,一直敲,周姨再拉開門。

“我們董事長說了,隻要太太知道錯了,就跟我回家,董事長不會怪她的。”

“……”

“要麽請您叫太太出來,我當麵轉告她。隻要她跟董事長認個錯……”

周姨個子不高,人也有些清瘦,不知道哪來了力氣,伸手一把就將堵在門前的高壯男人推了開。餘北身手不凡,當保鏢這麽多年,還沒跟老太太動過手,猝不及防的被推了個趔趄。

“再敲我的門,我就報警!”周姨回身就要關門,餘北追上來,“我們董事長……”

“呸,回去告訴你們姓時的,我們高攀不上,你們有多遠滾多遠。”

門扇“砰”地摔上,差點甩餘北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