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論如何睜,眼前也隻是黑暗。後頸脖被握住,炙熱地撫摸,喉嚨裏發出的所有聲音都被封堵回口腔裏。

是時承景,是時承景在吻她,推他的手被握住。他用掌心握著她,他的掌心很熱,很幹燥,她認得。

那天老人家把她的手放進他的手掌裏。那手掌很大,幹燥,有力,手指硬,掌心是軟的,溫度很高。

父母離世後一年時間,施樂雅飽嚐人情冷暖。討債的有,希望掏幹她的有,論舊日情份的沒有。她怎麽經得起這樣的溫暖,所以她抓緊了那隻願意握著她的大手,接收他的體溫,以為苦難到了盡頭,她要好好活著。

眼睛會複明,日子會好起來,會按當初父母的規劃去留學,完成學業,不為生活所困,隻為喜愛的事而活。而最大的幸福呢?時過境遷的如今,她竟然還是擁有了這個人,她心心念念到被爸媽看穿小心思的這個人。

但是兩年時間她才認清自己的天真。

憑一副殘破的身體,何德何能討要原來的約定,妄想時承景。所以兩年了,她受到了處罰。所以兩年了,她收獲的隻是把最後的財產全消耗在了不值當的地方後隻剩活著,帶著這雙永遠看不見的眼睛。

人活成她今天這副樣子,所以沒人會待見她,甚至是和她說說話,也再不會得到珍視,握握她的手。

何況這個人。

施樂雅或許胡思亂想迷糊了,對於身體所受到的對待,她不掙紮,甚至渴望那從耳郭親吻她的人能更靠近一點,握著她的手指更用力一點。

他為什麽不給她一個擁抱,她很希望能得到一個溫暖的擁抱。

她得到了,那雙大手托著她貼近。他胸膛溫暖,胳膊是能護著人的,穩固不會倒塌的城牆。很安心,很安全,她被抱得很緊,她被十分寶貴地抱著,被珍視地親吻。

即使很快就不隻是柔軟的溫暖,迷糊的人也沒有害怕。

糊塗的人受過太多痛,隻有此時此刻的痛是獲得幸福的一點付出。這幾年她最明白的一件事:世上沒有不付出就收獲的道理。

要是不付出這一點痛,又去哪能獲得這麽活生生的溫暖,受珍視的機會。

迷糊的人越發的迷糊,魔怔,與不清醒的人一拍即合。

這間臥室裏常年亮著一盞壁燈,對著孤獨的人。但今天,昏黃的燈光照著纏綿在一起的一雙人影,他們和諧,熱烈,像一對彼此深愛的戀人。

房間裏有粗重的呼吸聲,有不自主的淺淺嚶.嚀聲。

*

翌日,天光緩緩變白,裝潢簡潔的房間裏被沒有合上的窗簾透進來的天光點亮。施樂雅通常醒得很早,但這一天的清晨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

她從枕頭上抬起脖子。

“我去開門。”一個沉沉的男人聲音就在枕頭的旁邊。

手指下是熟悉的被褥,空氣是往常的空氣,帶著窗下石楠的枝葉味。身邊下床的動靜,這麽近的說話聲,施樂雅渾身打了個冷顫。

腳步聲從近在咫尺的床邊離開,門響,敲門的人問時承景怎麽睡在了這裏。沒有聽到時承景的回答,隻聽到他斥責對方大清早一驚一乍。聲音是一貫的嚴厲,敲門的人道歉的聲音慌慌張張。

施樂雅聽清,是薑嬸的聲音。

時承景睡在了這裏,一整夜。

施樂雅臉上僅有的血色一瞬間退得幹幹淨淨,被子裏的手指抖著蜷進手心。

有腳步聲回來,她閉了眼睛,聽著布料摩擦的聲音,空氣因為有的動靜在晃動。頭頂眩暈,她知道昨天晚上的事,知道的很清楚。

施樂雅緊閉著雙眼,像已經又睡過去。而腦海裏晃過一張模糊的臉,一張永遠看不見的臉。

好的壞的。

她被領去醫院,被那人握著手,他會是什麽樣的。被領去民政局,拍照的時候他靠得她好近,他有沒有微笑。

第一天被領到這個家,他和她說了好一會兒話。他聲音很沉,有力量,跟他說話,她不自覺緊張。他說他很忙,可能經常不在江城,客廳裏有架鋼琴,聽說她喜歡彈鋼琴,所以這是專門為她準備的。屋裏的家具邊邊角角都包了邊,不用擔心受傷。

那天後他就走了,後來她才知道他所說的經常不在家。

床邊的人穿好衣服走了,施樂雅從混沌的思緒裏清醒。在她看不見的脖子上有吻痕,在她感受得到的腰上有明顯的酸痛,脹痛。她睜開裝睡的眼睛,半掀的眼皮撐著發顫的睫毛。撐起身,上身的力量集體向下,一股實實在在的刺痛讓她臉色煞白。

分明就要離婚了。

她和他分明就要離婚了。

施樂雅從浴室出來立刻去床頭摸索,那幾頁紙就躺在枕頭旁邊。

窗口闖進的悶熱空氣擠壓著室內冷氣。施樂雅一動不動坐在床頭,沒多久有人進房間來,腳步輕浮,她認得,所以一動不動。

她隻注意著對麵的臥室,那方早沒了聲音,人又走了。

“太太,董事長讓你出去吃早飯。”年輕保姆開口。見人不動,又補了一句,“董事長在等你。”

“他還沒走?”

“……沒走。”

施樂雅猛地從床沿站起來,站起來又差點跌回**,她臉色煞白,捏著紙張的手在發抖。話帶到,年輕保姆就出去了。

施樂雅從抽屜裏摸了支筆從臥室出來,屋子裏不是一慣的安靜,有那個人在,這個家就會是活的。

餐桌上不止他,還有其他人,他們在談正事。但施樂雅隻是義無反顧地握緊著手裏的東西過去,她從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分辨出時承景的聲音,分辨出他的位置,直走過去,把手上的紙放到他麵前。

“你簽字。”

手指發緊,臉發緊,施樂雅將手裏的筆也放在紙上。餐廳裏原來說話的聲音都止住了,封麵離婚協議幾個大字很醒目,除了放下它的人,沒人會看不見。

“施樂雅!”

好一會兒她才聽到那個人的聲音,他叫她的名字,很嚴肅,和對任何人一樣。

“你簽字,你一走太久,我不想再等。”

“什麽?”

“你,簽字,離婚。”

靜默。

“我要,離婚。”

“想好了?”

得到接受的回音,施樂雅伸手把協議再朝嚴厲說話的人推過去,推得沒有半分猶豫。心髒上有一塊地方空了一下。

“想好了。”

“你覺得我能隨便給你簽什麽協議?”

“我什麽,都不要,你放心,我隻要離婚,你可以看。”

半晌,一隻溫熱的手指擦過食指,紙被拿走了,那體溫燙人。施樂雅低著的眼睫發著顫,她聽著筆沙沙地劃過紙張的聲音。

心一塊塊地空開,空開的地方像有風吹過,身體感覺好冷,冷得指尖快要抖起來。

筆停下,那人扔下筆,筆扔上桌子的聲音讓她晃然回神。

“還有一份。”

屋子裏的空氣像是凝固了,隻有施樂雅一個人的動靜。她手指揭開第一份,露出第二份協議書。時承景還是簽了,筆聲沙沙,落筆。

時承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隨後就響起一排齊刷刷的腿彎推開椅子的聲音。

他們要走了。

“民政局,跟你們同路,今天就辦吧。”

時承景道:“餘北,去車開。”

*

車駛出院子,車廂裏沒有一點聲音。這輛車,施樂雅坐過兩次,一次是他接她去醫院看老爺子,一次是他們一起去民政局。

那個時候她以為站到了他的身邊。後來,兩年時間,她就再也沒有能和這個人同路的機會。

這是第三次。

民政局很近,半個小時車就停下了。

手掌從柔軟的皮麵離開,摸到被冷氣吹得涼涼的車門。下車,空氣裏少了那道冷冽的香氣,也少了冷氣,就剩了悶熱。有風,但風也是熱的。沒有視覺的人,習慣用鼻尖聞天氣,聞身邊的人。今天不是個好天氣,那人離開車子朝這邊來了。

施樂雅握緊手裏的盲杖,跟上。

人的身體是微賤的,清早的不適,已經快從身體上消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離婚,或許用不了多久,有限的記憶也會讓它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離婚雙方即無共同財產,也無子女,沒有任何糾紛,雙方自願,事情辦得比想象中還要簡單快捷。從大廳出來,風更大了,空氣裏有股苦澀的泥腥味。看不見的人隻知道要下雨了,不知道江城已經被厚重的烏雲壓起來。

走在跟前的腳步聲突然停下,施樂雅探路的盲杖便也停下,兩個人隔著兩步的距離在風裏。低垂著的眼睫仍是低低地垂著,溫順,也倔強。

“你最好別後悔。”跟前的人說話。

這話她連睫毛也沒有動了一下,羽扇一樣漂亮的睫毛下那雙眼睛也是安靜的。

麵前的人走開了,風更大,身上的裙擺在小腿上用力地纏。在她看不見的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離開,停車場已經有車子駛過來,勞斯萊斯是通體嚴肅的黑,低臥的身型似乎甘於對這個臉冷、眼睛冷的男人俯首稱臣,它匍匐到他腳跟下。

男人上車,冷聲道:“開車。”

“太太呢?”前排的助理多嘴。

下令的人沒說話,司機是令行禁止的已經將車行駛起來。多嘴的人沒忍住又多了一句,“要打雷了,還有大雨,太太眼睛不方便,要不要……”

後排,上位者銳利的目光壓向副駕駛,榛色的瞳中如有寒芒。多嘴的人閉嘴,司機一腳油門出去,引擎隆隆,車子迅速駛遠。

惡劣天氣,也不是什麽好日子,沒有結婚的人,離婚也不差這一天,辦事大廳門廊前沒什麽人,施樂雅獨自一人站在黑沉沉的天空下,風掀著她的淺黛色長裙,手指上紅白相間的盲杖在一片灰暗裏最顯眼。

“不吃苦頭,不知好歹。”許久後,離開的那輛車上,一個聲音寒涼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