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承景一身壓不住的煞氣, 站在小店中間,黑色大衣下的骨骼端正得如銅鑄鐵造,也烙在了那一塊淺色的地磚上。踩了他禁臠的人逃了, 剩下的他回過頭, 有兩雙眼睛在看著他,他隻看他在意的。

小店裏電視機空響著, 沒人看,在靜默裏, 恰到好處地吵著。

拋開以往一個在明,一個在暗的相處;一個糊塗,一個自我沉迷的相處;拋開醫院裏的一眼, 拋開這些天來單方麵的跟蹤,兩個人這大概能算是第一次見麵。

施樂雅明亮的眼睛無法挪開地看著人,臉上早已經沒了血色。於她, 時承景似乎是要比跟她們耍恨的男人更可怕。黑衣深沉的人隻是朝前邁了一步, 施樂雅渾身就抖了起來。

時承景看得清楚,收住腳步, 臉上的怒氣也一點點收斂。

“我隻是偶然路過,以後遇到這種事……”

“不用你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們這兒不歡迎你,走吧。”周姨反應過來就不會給時承景再接近施樂雅的機會, 她打斷時承景的話,也隔在了他們兩個人中間, 隔斷了時承景落在施樂雅身上的視線。

“你走吧。小雅不希望再看到你。”

在危機時刻也無所畏懼的擋在她麵前的人, 見到這個人臉就變了顏色。周姨攆人, 壓根不在乎時承景一雙手如何握到手背青筋凸起。

時承景無意識地黑臉, 他向來臉色就不習慣溫和。他低了眼睛, 掀開身上的墨色大衣,從衣服內襯口袋裏拿出一個黑色錢包來,掏出一張名片,放在身邊的桌子上,“再遇到什麽事,打電話告訴我。”

名片才剛放下,就被周姨一把抓了,扔在時承景的身上,金光閃閃的名片砸在時承景的胸口,刮著他的大衣飄下。

周姨恨不得把這個人挫骨揚灰也不夠,她們不稀罕他的任何東西,那天沈遠拿來的也是物歸原主,房子也是換個方式物歸原主。他要真有什麽愧疚,那就永遠也別再出現在施樂雅麵前。

周姨嚷嚷,時承景頭痛。他沒耐心,也沒有隱忍的涵養。時承景挪了一步,挪出了周姨拚命想檔住的那個人。

“我想聽她自己說,你讓她自己跟我說。”

施樂雅已經坐下了,坐在了吧台後那張新得跟小店格格不入的沙發。時承景要聽她的聲音,施樂雅就說話了,她抬著手,指著門口,一雙明亮的眼睛裏印著店裏的白色燈光。

“你走。”

“你走,我,我們,不需要,也不想看到你。”

曹醫生說時承景因為誤以為她是自殺而愧疚,所以以後不會來打擾她們。施樂雅起初還不太敢信,但是剛才她叫他走,他就真走了。

那個高高的黑色身影消失,周姨撿了地上的名片扔進垃圾桶。

周姨臉湊到她麵前,讓她別怕,誰也不需要害怕。不管是剛才的陌生男人,還是時承景都不需要害怕。周姨告訴施樂雅小街那頭就有警察的治安亭,隨時都有警察在值班。

“我知道,我沒事,沒事。”

簾子後蒸氣的聲音還響著,施樂雅壓下心裏的躁動對周姨扯了個笑臉,推周姨去幹活,周姨也就繼續去幹活了。

醫生醫囑,負麵情緒像一團蓋在死灰下的火星,挑不得,撥不得。隻能等著它一天天死了,時間是治病的良藥。

電視畫麵變化的光在眼前跳動,施樂雅拖開抽屜,拿了電視機遙控器,將電視機聲音調大了。

施樂雅自知自己糊塗了一個月,那一個月是怎麽過來的她已經釋懷。她也知道死灰下的火星撥不得,最好的辦法是遺忘,時間久了,再想起眼下的這些事,或許根本就算不了什麽事。

施樂雅讓自己認真看電視,認真幫周姨分揀衣服。心底裏一股股濃厚的,莫名其妙的悲傷衝出來,她就壓下去,最後也就真正遺忘了。

白天施樂雅就在小店裏幫襯周姨幹點輕活,下午,她去上課。坐在鋼琴前,聽著文褀打開的節拍器,心才是最安寧的。

“你今天怎麽老發呆。”一首曲子結束,少年轉頭看施樂雅。

施樂雅一愣,彎起眼睛,“我隻是在,認真聽。”

“是嗎?”少年不屑的樣子。

施樂雅伸手在曲譜上指了兩個地方,提出問題,少年喪氣地回頭,繼續從頭來過。

第二遍順利彈完少年側臉,“還找得出問題嗎?”

施樂雅搖頭,少年得意地撇了下嘴角。

“文祺,我教你彈琴,就是老師,別總你啊你的叫我。”

“你就是個陪練,”

施樂雅伸手拍少年的頭,“是老師,”

施樂雅的手剛抽走,男孩幹幹淨淨的臉一下子紅了,突然拔高聲調,“我是男的,你不能摸我的頭。”

施樂雅愣了一下,看著滿臉稚氣強裝大人的孩子不由地笑起來,“好啊。那你叫老師。”

課上完施樂雅離開的時候,文媽媽被臭屁的兒子一句老師慢走驚到。

手指放在鋼琴上,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著它跳躍,流連。在彈鋼琴的時候施樂雅向來是平靜的,此時此刻彈給欣賞、認可它的人聽,施樂雅更是無比快樂的。音符從鋼琴裏奔跳而出,像一隻有靈魂的精靈在四處遊**,它可以溫婉柔情,也可以熱情奔放。

曲子聽得在別墅樓頂涼衣服的文媽媽腳步都被它帶得輕**起來。

隻是這樣的享受太短暫。施樂雅隻有下午才會在文家上課,上午在小店裏幫忙。

那天那場插曲結束了似乎也就真正結束了。兩天後的上午,店裏來了個70多歲老太太,來取媳婦拿來洗的毛毯,毛毯拎出來又厚又重,老太太磨了半天非要周姨給她送家裏去,周姨也隻得跑這一趟。

施樂雅想幫忙,周姨拎著東西走的越發快了。周姨是堅決不讓施樂雅幹這些粗活,否則百年之後,她有什麽臉去見施母。

今天不燙衣服,沒有蒸汽,巴台後取暖器開著,溫暖的黃光鋪在施樂雅白淨的臉上。她手上拿著把小剪刀,把一塊白布剪成窄窄的布條,最後再把布條剪成小小的方塊,這是用來寫客人姓名的布標,布標縫到衣服標簽上以後好分揀。

施樂雅做得很認真,即便不享受,但凡事到她手裏,她就會認真對待。沒一會兒一輛麵包車在店門前停下來,她才抬起頭。

“美女,請問,施樂雅女士的洗衣店是這兒吧?”一個穿著某公司工作服的年輕男人進來。

“……是。”

“就是你麽?哦,我是裝監控的,哎呀總算找對了。”老街老路,門牌號缺失,是不容易找。年輕人很開心,施樂雅放下手裏的活,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小夥已經轉頭招呼麵包車上的人搬東西了。

“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

小夥雙手抱著一堆盒子回來,把盒子放在門口的桌子上。從兜裏掏了兩張單子認真看, “是一位叫沈遠的先生訂的監控係統,還有一台電腦,地址就是施樂雅女士的洗衣店。”

先前留在車上的小夥還在繼續搬,大大小小的紙箱盒子一會兒就塞了一堆。

沈遠。能跟施樂雅扯上關係的沈遠怕是沒有第二個了。

空氣裏是麵包車堵在門前的燥熱汽油味,小夥手裏皺皺巴巴的單子遞到眼前。

“對吧,是沒找錯人吧。”小夥快樂地笑笑,“美女,你這店裏有水可以喝嗎,我們在這片轉了好半天了,能先給點水喝嗎?”

施樂雅從怔愣中回神,“可以。但是,東西不是我的。”

“人也對,地址也對,美女別開玩笑哦。”

施樂雅沒有答話,臉上的血色在一點點消失。她轉身進了巴台裏,倒了滿滿兩杯溫開水出來遞給兩個人,也再次告訴他們東西不是她的。配送人員安裝任務排的緊庡?,慌忙地喝了水就打電話確認去了,再回來的時候,電話遞到了施樂雅的手上。

“美女麻煩你接個電話,幫幫忙,如果要退,我們也好到下家去。”

施樂雅心跳在加快,但她拒絕不了一張無可奈何的臉。

手機再遞到眼前,握著手機的手指似乎害怕她介意,越發的小心翼翼隻握著邊緣。笑嘻嘻的,也可憐兮兮的。

城中村就有很多在外邊送外賣、送快遞、搬家的,有粗人,有白天工作夜裏賺個快的文化人,有男人,有女人,都無可奈何。

施樂雅接過,空著的手指捏緊,手機放到耳朵邊。“你是沈遠。”

“哎,太太是我,是這樣的……”

“你叫我名字,”

“……啊,好,好的,”

“東西退了,我不需要。”

“您先聽我說,是這樣,昨天董事長說周姨的店裏……”

“我說了不需要,你退回去。”

施樂雅立刻將電話掛斷,把手機還給跟前的人。但對方還沒來得及接到手上,手機立刻又響了起來。號碼還是那個,要接手機的那隻手又縮了回去。

陌生的手機鈴聲在小店裏回**,直蓋住響著的電視機聲音。窮苦人也不缺少一顆快樂的心,鈴聲很燥,很歡樂,聲音刺耳。

施樂雅咽了咽空空的喉嚨摁通,擾得人不得安寧的聲音才消失。

沈遠的聲音已經讓她難以承受,電話那頭卻換了個人,她接通,那頭傳來一個深沉有力量的聲音。

“一個經營場所連監控都沒有,遇上麻煩就有理說不清。”

施樂雅一個字沒有,頭皮一點點收緊。她見不得這個人,連聽聲音也難受。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都無法被忽略的直擊心底。

時承景冷沉的聲音永遠帶著他也不自知的不容商量的篤定,他告訴施樂雅監控也是一種自衛工具,這是為了她好。

“我說這麽多,你就一個字沒有?”

“小雅?”

施樂雅整個人明顯地一顫,連一旁手機的主人都看得清,一抖的樣子跟他們挨領導罵一個樣。小夥驚訝地看著人,他手機的聲音有些外放,聽著那頭的人聲音明明是溫和的。

這聲小雅,大概是時承景這輩子對一個人說過的最溫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