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告一段落, 時承景從書房裏出來。客廳裏的動靜讓他側臉,原本沉著的目光突然一滯。

是李姐穿過客廳去廚房,但是在時承景眼睛裏, 他看到的是兩個人。

時承景身上是一件藍色的襯衫, 襯得他臉色泛冷。清瘦的喉結在襯衫領口上動了一下,似乎才反映過來。

時承景幾步出去, 他身後,沈遠莫名其妙地跟上, 兩個人急急的腳步聲很響,李姐聽到聲音又折返回來。

時承景還沒吃過晚飯,李姐心上算是掛著這件事, 就休息也不敢休息。

“董事長,您是要吃飯了嗎?”

時承景這邊隻是看著李姐一個字沒有,但實際上他隻是在看著李姐身邊站著的人, 木訥訥的, 眼神呆呆地看著他。

“我是不是眼睛花了。”時承景問,英氣的眉眼不重地擰著。

時承景的眼睛像在看她, 又似乎沒有。李姐莫名其妙地移了半步,她身體動了, 轉頭了,那麽一個人就成了一片會融化的雪花, 突然就化了。

李姐成了一個人,她身邊本來就沒有任何人。

被時承景在滾刀石上磨過的目光看著, 沒人會覺得好受。但此時此刻他的目光隻是給人一種慘兮兮的錯覺。

李姐無措地默了一下, 施以同情, “您如果吃不下飯, 我給您下一碗麵?麵條更好消化, 對您胃也好。”

時承景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李姐看看時承景,看看他身後的沈遠,沈遠拚命給李姐示意,李姐趕緊就進了廚房很快就端了碗麵出來。

施樂雅在海城的時候,李姐也給施樂雅下過麵條,也加了海鮮。麵條喂著會比飯要難喂許多,但施樂雅吃麵的樣子好像是喜歡的,時承景喂過幾次,每一次都比喂飯要多上一倍的時間。

偌大的餐桌,隻有一碗麵,時承景坐在桌子前,好好地將一整碗都吃完了。幾天了他沒像今天這麽好好吃過東西,時承景原先也不喜歡吃麵條,沈遠跟餘北就沒怎麽見他吃過。第二天早上,他們問他想吃什麽,他說麵條。

三個人早餐一起吃麵,昨天沒能送出去讓時承景很不悅的海鮮用來下麵。

“小聲點。”吃著吃著時承景突然抬頭,這是他第二次提醒餘北了。

餘北很無辜,他吃得已經很小聲。餘北瞧沈遠,沈遠開始一根一根地卷著吃,也還是被時承景點名。

“吃麵條哪能一點聲音都沒有。”沈遠笑嘻嘻的,是不敢說他自己吃麵不也有點聲音。

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人收了視線,握好筷子重新開始吃。

李姐聽到他們說話,從廚房裏端著兩盤小菜出來放在桌子上,李姐見時承景喜歡吃她做的麵條很開心,一開心就忘了這桌子上坐的是誰。

“我知道,太太吃麵就一點聲音都沒有,董事長喂過她最清楚了。”

“……”

“……”

李姐壓根沒注意到幾個人,包括時承景臉色的變化,已經進了廚房。不管是在這個家,還是在公司,從來就沒有人敢在時承景麵前口無遮攔。李姐是沾著施樂雅的光不十分害怕時承景的,而時承景也好像對李姐有種特殊的優待。

餘北和沈遠埋頭吃麵,別墅裏進來了個人。有時承景的分咐,已經沒人會這麽不知趣。是老太太手裏拄著拐來了,她身邊沒了以往的前呼後擁,一個人進了餐廳裏來。

老太太臉色難看得很,沈遠和餘北立刻從桌子上起來,用做賊一樣的悄沒聲進了廚房。

老太太質問時承景薑嬸家的兩兒子犯了什麽錯,她的人犯了什麽錯,他到底要幹什麽,攆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時承景說她們都是死有餘辜。老太太問他為什麽又回來,問他為什麽折騰自己的身體?時承景說他自己也死有餘辜。

老太太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他,時承景沒有一絲動搖,老太太親自過來了,但她保不了任何人。

時家姑媽經常暗地裏說時承景是個冷血鬼,老太太知道後罵她,自己的侄兒也不知道愛護。此時此刻,老太太第一次用“冷血”這種字眼來看待這個她和老爺子引以為傲的人。

他從沒有讓他們操過心。

半晌,老太太無力道,“你就打算這麽跟我對著幹了?是想把我身邊拆幹淨?”

“是您先把我身邊拆幹淨的。”

時承景臉上沒有一絲溫和,硬邦邦地回答。還是那件事,還是因為那麽一個人。老太太是真不明白了,不過一個女人,一個他壓根就不會在乎的一個女人而已,何以到了今天?

*

雪在今天淩晨停了,江城的氣溫尤其是城裏雪根本堆積不起來,半天的時間就幾乎化得隻乘房頂,樹頂上盛著雪。城中村的路麵到處濕漉漉的,施樂雅今天沒去小店,下午了才從家裏出來。

化雪的天最冷,風吹在臉上像針刺一樣。但施樂雅臉上帶著笑意,她看看巷子口的那棵樹,看看樹下的那塊大石頭。

她在這兒坐過,也每天路過,現在才算是看見它們的樣子。

施樂雅身上的羽絨服是周姨買的,沒什麽款式,但很暖和,下擺直長到腳踝。羽絨服下的腳步不急不徐,走到石頭跟前。

手指伸出羽絨服袖子,摸了摸石頭,摸了摸樹幹,白皙的手指一下就從指尖開始變紅。施樂雅嘴角泛笑,趕緊把手還藏進袖子裏,裹緊衣服走開。

小街裏停了一輛黑色奔馳,經過,施樂雅瞧了眼,好像是之前在周姨店外見過的那輛,可能是住在這附近吧。想到那天在車耳朵上拿走的那團雪,她瞧了眼那耳朵,不自覺地笑了一下。

施樂雅走到小街口就打了輛車,黑暗了幾年,石頭在她眼裏好看,樹幹在她眼裏也好看,連一片車流裏刹車的紅燈也不例外。

輕輕眯縫起眼睛,車燈在模糊了的視線裏就連成一片,微微閃爍,像滿天的星光。

她好像恍然看到一副畫麵,張開的手指,星河在手指下流動。

車流動起來,刹車燈漸次消失,施樂雅好好睜開眼睛,什麽畫麵就都消失了。

網約車後一直跟著一輛黑色奔馳,跟得不近不遠,像漫無目的,也像步步為營。

沒多久的時候施樂雅在一幢別墅前下了車,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跟她在門口見麵。

施樂雅回來了打電話給曾經上課,卻無端終斷的人道歉。對方對她突然的不辭而別有些生氣,她道歉,放棄最後上的那兩周課酬勞給對方賠罪,人家知道她的身體情況,也不再埋怨。隻是另一家非問了她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才不辭而別,對方一片真心,施樂雅隻得說自己是生病了,但因禍得福,現在眼睛能看見了。孩子媽媽一聽,說什麽也要請她親自上家裏一趟。

當施樂雅帶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站到那對母子麵前時,前幾天剛過完13歲生日的文祺第一秒鍾就警告她,他已經自己練琴等她一個月了,什麽時候能來上課。

施樂雅總算看到了這個不要殘疾人教的驕傲男孩子。

比他想象得要高,比她想象得要可愛。

雖然現在她不急需賺錢了,但是她需要這份工作,需要接納更多可愛的人進入自己嶄新的生活。

周姨收了那張卡,這是物歸原主,也解了她們的燃眉之急。

施樂雅從文家回來還早就又去了周姨的店裏,告訴了周姨會繼續去上課的事,周姨也喜歡那家人,覺得那家人不錯,是很好的相處對象。

周姨在屋裏燙衣服,蒸汽掃過衣服的唰唰聲充斥著整間小店。蒸汽散發的熱氣,從布簾子後往外衝,電暖器也不用開了,施樂雅站在吧台後仔細看小布標上的名字分揀幹淨衣服。電視機放著,沒人有空看。她偶爾抬頭看看街對麵小巷裏的灌木叢休息眼睛,倒又看到先前停在巷子裏的奔馳車停在那裏。

應該是附近的鄰居,施樂雅沒多看,還是低頭幫周姨幹活,沒多長時間,一個重重的腳步聲走進來。

眼睛撩起,入目的是個一身黑色棉服的身影。施樂雅心髒控製不住地一緊,即使明知道這個身形要矮得多,甚至有些那個人不會有的佝僂。

時承景常穿深色衣服,施樂雅知道,這是她曾經聽人說的,那天在醫院裏看到,也果然是。

“你好。”摁下心裏的起伏,施樂雅招呼人。

“你們前幾天收衣服的人呢?”男人抵到白色巴台前,四處張望,臉色不大友好。

“在燙衣服,有什麽事嗎?”

男人這才好好看了施樂雅一眼,眼珠左右轉了一遍,臉上不客氣的怒色稍軟了些。“你喊她出來,我有事情要問一下。”

男人聲音很洪亮,屋裏熨鬥的蒸汽關了,唰唰的聲音也沒了,周姨很快掀開簾子出來。

“那天我衣服包裏是不是有個錢包,這麽多天了衣服都拿了,你咋都不說給我打個電話說一聲,我在家裏找焦了才想起來你這兒。”

“錢包?”

“你別給我說沒看過。”

男人的樣子很篤定,周姨的樣子是壓根不知道有這種事。店裏的客人周圍的街坊鄰居多,但也有一部份是在城中村租住的流動人員,這些人都很陌生。

男人30多歲,中等身材,樣子不善得很。

周姨彎腰從吧台下端出一個箱子,箱子底分著小格子,裝著雜七雜八的小東西,“你是不是記錯了,或者在路上掉了,其它地方丟了。你看吧,撿到的東西全在這兒,有沒有你的。”這些小東西沒一樣是值錢的,連認領的人也找不到。周姨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她這兒沒有。

“我收衣服都是當場就清理衣服兜,沒有例外,清到的就全放在這兒了,沒有就沒在我這兒。”周姨把箱子推到男人眼底。

男人目光一點點變恨,先前臉上那點講道理的耐心也被周姨這一通話說的沒了,“少跟我說些廢話,我錢包裏頭有現金,還有身份證駕駛證,要是這些爛東西找都不會來找你。曉得你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人沒幾個老實人,但你今天在我的頭上就是做不動,識相的自己給我拿出來,少說廢話。”

箱子被男人一把掀開,在巴台上滑了一段,箱子裏的小東西撞得哐啷響。周姨的生意也做了兩年多了,從沒受過這種委屈,氣得臉鐵青。施樂雅握上周姨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後拉。

“我們真沒撿到過錢包,你要不信,可以報警。但你硬說我們拿了,我們會報警。”

“你啥意思,你以為我在敲詐你們?老子這輩子不打女人,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男人一巴掌拍在吧台上,拍很響,砰的一聲。

施樂雅長長的睫毛上下顫了一回,驚得臉色發白。

“不拿是麽!就800塊錢是不是準備不拿了!”男人幾步繞過長長的吧台,手掌不停地在吧台上狠拍,快抵到兩人麵前。

三個人,兩個弱小的女人,一個長相蠻橫的男人,後脖子上紋著一個忍字,誰也沒有注意到店裏又來了一個人。他步子重,龍行虎步的來,身形更高大,一身剪裁精致的墨色大衣長到腿彎,臉繃得像鐵板。

他伸手,冷硬的手指一把握住那男人的棉衣後領子,一發力,把人直拽得從吧台邊,從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麵前跌開。

“你他媽誰啊!”男人敏捷地從踉蹌中穩住,反映過來立刻就朝時承景撲過去,倒恨恨挨了他一個耳光。男人從蒙圈裏仰起臉來,視線還沒清晰,臉還在承受這一耳光帶來的刺痛,下一個耳光從另一邊扇來。

男人被兩記耳光扇懵了,臉垂著,身子直晃。一步外,時承景一個字沒有,鋒利的眸子裏騰著滿滿的殺氣。

連老太太都動不得的禁臠,旁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才敢招惹。

小店兩邊都擺著椅子給人坐,男人晃著身體後退,腿彎撞到了椅子,他瞧見,趁機順手就拎了一把,隻是他回身才發現對方手上已經舉起了一把更結實的木頭椅子。

他說他:“找死”。

作為男人,時承景個子更高大,麵孔是常居高位的威嚴,一身墨色大衣,臉上似乎在冒著黑氣,是一副更不善的形象。兩個人看著似乎就要大打出手,但顯然一方強一方弱。

時承景的手毫不猶豫,就要砸下去。

“住手!”施樂雅在吧台後出聲,兩個字抖得不像話。

雖然兩個人都拎著椅子,但誰能先把對方給砸了,似乎已經很清楚,好漢不吃眼前虧,時承景因為施樂雅的住手頓住,男人丟了椅子就跑,塑膠椅子砸在地上劈啪啪幾聲脆響。

作者有話說:

比惡棍還惡的人,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