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承景問老太太, 他抽不抽得了身她不知道嗎。

老太太當然知道,所以留給時承景在江城無所適從的時間當然不會多。年底了,集團裏裏外外的事, 不是趙長平能全部代勞的。時家姑父想代勞, 但他的肩膀遠沒有喂口寬。

趙長平兩通電話,將煎熬一夜的時承景催回了海城。

積壓下來的事, 自然都是非時承景回來親自商討不可的事。但趙長平需要的人,回來後卻似乎變了一個人。

從沈遠的片麵信息, 老太太的片麵信息,趙長平已經了解了個大概。他這番果然是禍事,隻是不知道這樁禍事要到那一天才能結束, 到最後又會成個什麽樣子。

老太太信誓旦旦的不是事的事,早在時承景一趟趟頻繁地回江城,趙長平就隱隱擔心了, 如今這件事還真如滾雪球, 越滾越大。

而現在的情況也似乎絕不再是老太太單方麵妥協,就能重新安寧下來的事了。

一行人從專用電梯上大廈高層, 錚亮如鏡的電梯壁映著一轎廂的西裝革履。趙長平在說些小事,大家都在聽, 但電梯裏身量最高、地位最高,趙長平最想他知曉的那一個人卻壓根心不在焉。

“董事長?”

時承景目光從虛空裏轉向趙長平, 他默了半晌,轎廂裏靜默無聲。

“……下來再說吧。”他沉聲道, 趙長平也隻好算了。

時承景眉清目深, 骨相深邃, 有惹眼的英俊, 也有拒人的冷硬, 更有嚴謹,肅穆。他在公眾場合,尤其是在公司,從來讓自己挺拔到頭發絲。沒有一絲倦怠,沒有一絲疲乏,時刻厲兵秣馬。

但今天這個人身上別說殺伐氣,連生氣都欠缺。

集團主會議室早作好了準備,一室的人如往常一樣正襟危坐。令行禁止,沒人敢在時承景這種不講情麵的領導者眼皮子底下遲到。他把自己挺拔到頭發絲,旁人好歹也要塑個型才敢出現。

時承景的異常在趙長平眼裏纖毫畢現,而於這些壓根不太敢看他的人就另說了。

第一場會議關於下一年度興業手下最大的項目投資事誼,程序存在爭議,但需要盡快做出抉擇。

“這不隻是有風險,風險還很大,更別說有利可圖。時機、契機都是大問題。”

“這是我們自己的項目,如果連我們自己都做得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其它投資方誰願意冒這個險,又何談利益。”

爭議雙方各執一詞,言辭也越來越激烈。一個公司,一個大集體,一團和氣是衰敗的氣象這是時承景說的。有競爭,有爭議,小小的水火不容無傷大雅,而有利於上進。

這樣的場麵是時承景滿意的,集思廣益,廣撒網,擇優而從。

但今天這位賢明的領導者臉上沒有一點滿意之色,反而臉繃得像鐵板,也不發一言。

一整天的會議結束,沒定下幾項決策。趙長平也隻能看著,等著,僥幸或許過些日子人會一天天把心收回來,再回歸到工作上。

幾天後是集團年會,往年,年年是時承景親自撰稿在年會上致辭,這也是每年的年會最重要的環節。

助理唐慶提了,時承景是全然忘了這件事,但他完全不作補救。到了年會當天,他隻是走上講台隨便講了幾句話就結束了。再不像往年,一場血性的演講,後勁十足的能讓在場幾百人的魂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時不時的也想從庸碌平淡的生活裏冒出頭來掙紮一翻。

時承景狀態不對,親近的人,長了眼睛就看得出來。趙長平在抱著僥幸的心等著時承景或許的恢複,沈遠和餘北貼身跟著,是看著時承景脾氣一天比一天大,一雙眼睛下的青紫一天比一天重。

年會第二天的會議桌上,時承景就大發了一通脾氣,掀翻堆放到他麵前的資料,桌子上的筆也扔了,杯子也摔了。

時承景脾氣不好,但他向來有事說事,就事論事,在工作上從不帶私人情緒。所以別人對他的是忌憚,也是敬仰。跟著他,沒有糊塗賬,沒有懷才不遇,有真本事的,都能得到最好的認可。

今天這樣的事從來沒有過,一會議室的人,連趙長平都被他突然的暴怒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你扯什麽蛋!”

“你糊弄鬼呢!”

“閉嘴,滾出去!”

被罵的人嚇得臉都白了,再不敢多說一個字,渾身打著顫不知所措。趙長平從驚心裏平靜下來,打發了當事人先出去,才勸了早從椅子上高高站起身來的人坐下。

是有錯,但不至餘。

趙長平是明顯知道時承景私人情緒太重,整個人也比之前的每一天還不對勁,果然會議結束,時承景剛回辦公室就暈倒在自己的椅子裏。

“董事長,”

“董事長!”

時承景被一行人悄沒聲地送到醫院,人事不醒,伴著突來的高熱。除了胃**在醫院裏待了兩天沒查出什麽大問題,但就是反反複複的發燒,他一雙手上的傷也早結痂了。

醫生最大的診斷,他這突來的病原於情緒壓力過大,還是要靜養,要放寬心才行。

沒有大問題,時承景就要出院,他要的旁人也攔不住,出院的當天晚上卻又發了燒,好在不算太嚴重。

高大的人躺在**也看得出高大,醫生說要放寬心,時承景還是緊皺著眉。深色被褥裏昏昏欲睡的人臉色難看,照料著時承景吃完藥,沈遠和餘北小心出了房間,合上房門。

“你說,是不是得相思病了?”

“……”

沈遠問餘北,餘北像看怪物一樣看沈遠。兩個人在臥室外的起居廳裏守著,長夜慢慢,沈遠拿出手機,在搜索欄下輸入五個字:相思病病症。

食欲不振,情緒難控製,精神萎靡,失眠,暴躁,妄想……嚴重者可致命。

沈遠看得倒吸一口涼氣,將手機硬塞到餘北手上。餘北不信這種無稽、荒唐的事,他冷著臉低眼睛看。餘北跟時承景待久了,也崇拜久了,一些習慣已經有了幾分時承景的影子,他也習慣皺眉。

餘北覺得無稽的事,倒越看越皺眉。

這一夜算是安穩的,時承景到第二天也沒再發燒,沈遠跟餘北都鬆了口氣,以為是不是熬過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恢複正常生活了。結果時承景吃了胃藥、吃了早餐卻說要回江城。

一個人能大步行走,那一定是知道終點。

他已經在滿是分支的岔路上站了幾天,此刻大手一揮,就抹去了那些障眼的支路。

時承景站在臥室的落地窗邊看樓下螞蟻似的車水馬龍,身上的冬季西裝端正平直,似乎還是那個一往無前的人。他說回,誰能阻止得了,趙長平不行,老太太也不行。

唐慶已經從公司裏來,時承景要遠程辦公,她帶著人把要帶回江城的東西帶過來。沈遠就在房間裏,在他背後收拾簡單的行禮。

這間臥室,每天都有人負責整理,施樂雅走後,原來在這裏服務的人還是每天按時過來料理打掃。屋子裏再幹淨不過,尤其是時承景睡覺用的臥室。

但自施樂雅來後房間裏就多了一個紙箱子,突兀,不好看地放在進衣帽間的牆根下。是時承景吩咐餘北帶過來的,帶過來卻沒打開過,那個時候時承景照顧人照顧得自得其樂,無心打開。後來箱子上又多了個厚厚的牛皮文件包,是施樂雅回江城後,餘北才拿到手,遲來的醫生需要的那些東西。

時承景壓根沒回過頭,倒像背後長了眼睛,“箱子放櫃子裏。”

他吩咐沈遠,房子裏就這麽一個箱子,沈遠看了下,搬進了衣帽間,塞進一個空櫃子。

*

江城的冬天很冷,但不常下雪,從機場出來天空卻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如飛絮的雪花夾在冷風裏迎著汽車擋風玻璃來。

車子到南山別墅,餘北和沈遠忙著搬東西,時承景走到平常餘北他們用的車前定定地站了幾分鍾,最後是從壁櫃上拿了鑰匙,將車打開。

“我出去一趟。東西先放著。”

“您去哪兒?”沈遠問,時承景不答,已經坐上車。

“我給您開吧。”

“囉嗦。”車門砰得甩上。

時承景昨天還一陣陣地發高燒,餘北擔心,後者倒是半點不領情,很快將車子啟動,直駛了出去。車庫裏兩個人都抱著東西,他要去哪兒,他們大概能猜到。

兩天前餘北查到施樂雅康複出院。

城中村,周姨的小店施樂雅總算是看到它的樣子了。周姨愛幹淨,到處都收拾的整潔,但畢竟店太舊了,在這一片的陳舊裏倒有一件東西就新的格格不入。

那張周姨為了她才特意買回來的真皮沙發。

冬季是洗衣店的旺季,周姨在店後涮衣服,施樂雅坐在一張白色巴台後,在客人送來的衣服上縫一個寫好名字的小布標。

暖哄哄的電暖器映出一片蜜色的光,鋪在施樂雅身上。

店裏牆壁上掛著台電視機,在巴台裏的施樂雅能看到,在簾子後涮衣服的周姨也看得到,是周姨喜歡看的鄉村題材電視劇。

現在的電視劇都反其道而行,女主再不是什麽勤勞善良的受氣包,不但愛漂亮,還懶得出奇,連飯都不會做。丈夫幹了一天活回家,還要做飯。男人邊做飯邊咬牙切齒地罵,說自己娶了個老祖宗回家。

周姨樂得哈哈大笑,施樂雅嘴角上揚,外邊下起了雪兩個人也不知道。江城不是每年都下雪,就算下了也下得又少又短,這棉絮一樣的雪花飄下來,不免讓難得見到雪的江城人歡喜。隔壁、近鄰的人都在興奮下雪,隻有施樂雅跟周姨盯著電視機傻笑。

施樂雅出院已經有兩天了,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但比從前好太多,至少眼睛複明了,曾經犯過的錯大概能贖的也都贖完了。時家的人把她暈倒在煤氣裏的意外誤當成了有意自殺,曹醫生說那個人很愧疚,也後悔之前對她做的那些事,所以那天曹醫生拒絕他的探病,他才會自己走了。

一個在逆境裏活了太久的人,就算在街邊被一條咬別人的狗咬中,隻會當它就是命。

沒有抱怨,沒有不甘。

過去的一個多月怎麽過來的,施樂雅一點也記不起來。醫生說記不起來就放下,沒有任何事會比未來的每一天更重要。

所以記不起,和記得清清楚楚的都一並放下,有過太多痛苦過去的人,總在想重新開始,現在就是重新開始。曹醫生說她可以好好生活了,施樂雅也很滿意眼下的生活,也很樂意照著心理醫生的疏導過簡單釋懷的生活。

盯著電視機看太久,施樂雅轉眼朝店外看去。老街兩邊都是粗壯的梧桐樹,冬天葉子掉光了,也沒有可以洗眼的綠色可看,唯獨斜對麵的窄巷裏那一排灌木還綠得蔥蘢,但是這會兒被薄雪加了頂白色的帽子,看著倒十分有趣。

一輛黑色奔馳安靜地停在對麵街邊,施樂雅看滿兩分鍾綠色結束才掃了它一眼。

某央電視台每天下午都會一連播幾節電視劇,電視劇看完,也到該回家的點了。冬天,天色暗得快,天上還在飄著雪花,這種老街上平常人就不多,這會兒已經沒人了。街燈已經點亮,周姨給施樂雅披了件厚厚的羽絨服,把店門拉下來。

卷簾門舊了,不太活絡,施樂雅要伸手幫忙,周姨一咬牙,施樂雅手指還沒碰到門環,周姨已經自己一口氣把門拉下來了。

周姨從來就對施樂雅無微不至,現在麵對這失而複得的寶貝她更是加倍地無微不至。抑或是隻為了贖心底的罪。如果不是曹醫生的囑咐,她也絕不肯讓施樂雅跟著出來受凍。

施樂雅需要與更多的人接觸,需要有更多的事入她的眼睛,她的生活。

街燈昏黃,夜色清涼,兩個人拎著東西從小店出來,穿過馬路。街對麵那輛黑色奔馳還在,施樂雅每次休息眼睛看巷子裏,就難免每次都瞧見。

糧油店還開著,周姨過來買點麵粉,明早自己蒸包子。倆人從車邊過,車窗黑漆漆的,映出施樂雅的影子。一陣風灌過來,施樂雅掛在胳膊上用來裝圍巾的袋子角在奔馳車身上蹭了一下,施樂雅慌忙將袋子往自己懷裏收,好在袋子是布的,不會把別人車子刮花。

車子車身漆黑,車耳朵上盛著的一團白雪顯得尤為幹淨,好看。施樂雅心動,小心伸手捧了,雪團到手,冰涼的觸感像針一樣刺進皮膚,施樂雅莫名地心上一緊。

目光落在這團雪上,它似乎跟其它的雪不一樣,更冷,更紮人。

施樂雅雙手分開,雪團從她手裏落下,砸在了地上。施樂雅看著被她扔掉的雪團失神了一會兒,周姨轉臉看她,周姨害怕施樂雅凍著,但知道施樂雅從小就喜歡玩雪,隻是心疼地替她拉了拉繞在脖子上的圍巾。

倆人從車邊走開,去買了麵粉轉來,穿過馬路回家,就沒再經過那車跟前了。

雪花飛舞,倆人大步回家,一輛黑色奔馳默默跟著,像一頭極有耐心的老虎在狩獵,但最後隻是安靜地停在了巷子裏。雪一直下,沒有減弱也沒有停,到半夜的時候,車頂已經被雪密密地蓋了一層。

作者有話說:

刮花?傻女鵝,垃圾桶旁邊就有塊板磚,砸了吧。

這個人的病是相思病,還是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