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承景從曹醫生辦公室裏出來, 門打開。餘北和沈遠早在等著他,但看清他臉色的時候兩個人都同時愣住了。

“董事長?”餘北喊人。

時承景聽到那聲音,目光聚了焦, 他還保持著深蹙的眉, 一向銳利的眼睛浮著別樣的情緒。他看著人,但像是不認識來人, 又像隻是無所謂。他幹幹的張了張嘴,一個字沒有, 最後朝餘北略點了下頭。

沈遠和餘北頓時感覺不好,時承景的樣子太怪,是他們從沒有見過的怪。剛才辦公室裏醫生跟時承景說了什麽, 他們沒敢去聽,但誰都知道決不會有什麽好話,所以他們不敢去聽。

老牌公立醫院, 雖然名聲在外, 人才濟濟,但醫院的建築設施是大不如私人醫院。曹醫生的辦公室不僅舊, 還有些亂,他桌子上資料、檔案、小件的醫療用品堆得橫七豎八。這是在興業集團裏任何一個辦公室也不允許出現的場景, 是被時承景親自納入考核範圍內的內務工作。

時承景在興業集團是堂堂一司之尊,出了集團, 就算是行業裏響當當的人物見了麵也要讓他三分薄麵。

但他就是在這樣一間辦公室,被一個在外型上於他而言有些不修邊幅的老醫生用一把把鋒利的尖刀刺了。時承景的心口在淌著血, 心底裏無依無靠。他臉色不好, 餘北和沈遠大氣不敢出, 人柱子似的候在一旁。

半晌, 時承景倒隻是說回去了, 他們兩個不敢問找人的事,再多的疑惑也隻能老實跟上。

醫院住院部,流動人員不多,走廊上空空****的。在走過的一道門邊時,時承景停住了腳步。他側臉,從沒有關的門縫裏看到一張臉,一雙眼睛。

過去的一個月時間,那雙眼睛每天隻看他行事,吃飯,走路,沒有他她一樣也做不了。

“董事長太太該喝水了。”

“董事長太太不肯上床。”

李姐找他的唯一原因就是施樂雅,後來,不用李姐說話,隻是一冒頭,時承景就知道施樂雅是該吃東西了,還是該午睡。

施樂雅的眼睛很漂亮,不知道他是認識的女人太少,還是那雙眼睛確實太漂亮,至少他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眼睛。但現在那雙眼睛一看到他就現出一種絕望的神情,像見了什麽惡鬼一樣的驚恐起來。

她應該恨他。

走過兩次鬼門關是什麽樣的經曆時承景無從體會,曹醫生說施樂雅之所以會糊塗一個月,那正是被他逼的。一個人會被逼到連吃飯、喝水也不會,這種事時承景也無從體驗。

他隻知道她的確應該恨他。

兩雙眼睛的對望,被突然合上的門扇狠狠砸斷。

門“砰”地在耳朵邊甩上,走在時承景身後的沈遠驚得一激靈。但在門關上的一瞬間他們都看到人了,原來人就在這間病房裏。

“要去敲門嗎?”餘北立刻上前問。

時承景視線從門扇上收回,轉看餘北。他一個字沒有,看著餘北的眼睛裏是一種難以理解的神情。

餘北被瞪得一凜。他說錯什麽話了嗎?他們來醫院的目的不就是找這個人?

時承景的目光在與他同樣高大的餘北眼睛上左右流轉,恨鐵不成鋼,餘北被看得心虛。剛才被甩上的門突然打開了,周姨從門裏出來。

因為姑媽隨口編的一句恐嚇就放棄要人的周姨,這輩子沒做過什麽對不起施家的事,但現在有了一件。一個長年見不到兒子的母親,沒人知道她把什麽樣的情感寄托在了施樂雅的身上。但是一個母親自私的拋棄了自己的女兒,天知道她這一個月是怎麽過的。

如果這次施樂雅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周姨會以同樣的方式去死。

夜半三更的時候,周姨很認真仔細地想過,如果是施樂雅被她找到的時候,已經煤氣中毒不在了,那她或許是跳河、跳樓、開煤氣,她肯定會去陪施樂雅。

“你們這些惡鬼,她欠了你們什麽,你們要把人往死裏逼是不是,她到底欠了你們什麽!”

“施家沒人了,但還沒死絕!”

一分鍾前周姨看到施樂雅神色不對,門是她關的。門關上了,但她的情緒起伏甚至超過了施樂雅。像一個懦弱的人要自我救贖,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她打開了這扇門。

從昨天再見到施樂雅的那一刻,周姨就在發誓,如果重來一次,就是陪命,她也會護著施樂雅。要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會護的人是近在前眼的施樂雅。

周姨朝時承景撲,沈遠和餘北兩個人隻能攔著,替自己的老板口水拳頭一起挨。時承景像一副定格的畫麵,大衣深黑,西褲筆直,格格不入地站在從來與他這種人無關的是非中心,目光嚴肅、平靜地看著在麵前上躥下跳的人。

一個人在沒有非得不可的欲望的時候,自然無懈可擊,一往無前。

反之亦然。

何況他現在欠了一個人兩條命。

“你怎麽能忍心,她有病,她還病著,你怎麽忍心。”

“小雅原來說你氣不過,你氣不過什麽?兩年前是你們自己找上的門,她眼睛看不見,她活得有多艱難,她從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是你們自己來招的她。為什麽明明看不上,又要跟她結婚,結了婚又糟踐人。”

“現在都離婚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為什麽還要來,她差點沒命,她差點又沒命了呀!”

周姨在這麽一通罵詞裏的一個又字,在餘北和沈遠聽來是不具任何意義的,隻有時承景知道那一個又字代表著什麽。

去民政局那天雨下得很大,在會議室開會的時候,雷聲大得震耳。天氣不好,秘書沒有做好會前準備,關上窗戶,還挨過他的訓斥。

曹醫生沒有胡說八道,危言聳聽,他說施樂雅害怕打雷,他不懷疑。

時承景甚至想起他在聽唐慶匯報行程的時候,沈遠跟餘北在前排聊的電台新聞,說道路集水嚴重,事故頻發,有行人落水。

“我們董事長沒有欺負過太太,沒照顧好太太的那些人也全都被攆走了,這一個月都是董事長親手照顧的……”餘北解釋。

“周姨,周姨,冷靜點,您別說氣話,要不你把太太住院的費用給我,我現在去繳……”周姨罵得沒錯,沈遠是不敢像餘北那樣再替時承景說什麽好話。

“呸,”周姨是一個人的話也不接受。

餘北被呸得直躲,沈遠被呸得眼睛睜不開。

“你們要施舍?施舍我們不稀罕,這裏沒有乞丐,施家的人更不是!”

“施家船爛還有三千釘,姓時的,兩年前我們家小雅去你們家的時候身上是有錢的,那麽多錢都花在哪了?”

“你們把這錢還了就是你們的良心,當初我們小雅也不是白撿便宜進的你們時家,她的嫁妝你不可能不知道是什麽。她的嫁妝換施家的宅子是綽綽有餘的,這兩樣東西你們還回來了,這輩子就兩不相欠,不還我們也認命了,公正自有天道!有老天爺在看!”

看熱鬧是人的本性,走廊裏這場鬧劇已經引了好事的人打開病房門探出頭來瞧。但周姨已經失去理智,好在曹醫生來得快,曹醫生把周姨拉回了病房,時承景一行才得以離開。

醫院地下停車場駛出一輛黑色賓利。餘北和沈遠在前,時承景一個人坐在後排,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看得見的隻是他臉色極難看,不是一慣不悅的難看,而是整個人似乎一瞬間就抽走了所有生氣。

他閉著眼睛,一個字沒有。

餘北老實開著車,沈遠是時不時地回頭瞧瞧,路程行駛一半後排的人才問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她來的時候有多少錢?”

沈遠默了片刻才明白時承景問的什麽,“我回去問問時女士。”這樣的瑣事他當然不知道,但他不能否決,要查也隻能找姑媽。

“嫁妝是什麽嫁妝?”

沈遠又默了一會兒,“您還記得原先業成那邊用的渠道嗎?我想大概說的就是那個。”

沈遠從後視鏡裏瞧,時承景再沒有一點動靜,整個人暗得沒有一絲光澤。

12月末,天氣已經很冷。江城的冬天少雪,但溫度也足夠低,寒風刺肉,路上人少車也少,入目是一片蕭瑟。

沈遠知道一定有什麽事,大事。但這件太牽涉私人的事,恐怕時承景也不願意讓他們知曉。

車一路行駛,沒人再說話,直往南山別墅去。天氣冷,車駛進車庫,時承景從車庫裏的電梯上樓,進了臥室就再沒出來。

天氣不好,下午室內已經有些暗。霧霾天氣,臥室裏隻是早上被人打開窗戶通過風。門扇在背後合上,時承景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近乎拖遝的步子走到床前。

在他恨不得一天當成兩天用的生活裏,從不會有與拖遝這種東西沾邊的事。

時承景目光漫無目的,往**看了半晌才坐上床沿。

調回頭,目光落向門口那一角,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影子,單薄,輕微,蹲在牆邊。

他心口一涼,深皺起眉。索性將自己躺在**,閉了眼睛。

“我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你也別再要我還。”

“公正自有天道!”

“你連她平常怎麽生活的都不知道。”

“如果那天就死了呢,不在了呢?”

“董事長,太太又做噩夢了。”

時承景一雙手指緊摁著頭,也趕不走這些恍然冒出來的聲音。他睜眼看到一雙手上纏著的紗布,一邊來自於施樂雅打翻的粥,一邊來自於砸碎的鏡子。他聽見施樂雅的哭聲,聽見鏡子砸破落地的聲音。

時承景就那樣維持躺著,手指摁頭的動作,聽著那些聲音,眼睛瞪著天花板看了一個多小時後才從**直起身來。

幾步走到窗邊,窗外天色更暗了,他低臉在身上摸索。今晨走的匆忙,是從未有過的糊塗匆忙。一雙傷手上上下下摸盡了,一無所有。

他回來在**躺了一個多小時,大衣也還穿在身上,此刻也仍繼續穿在身上。時承景從臥室出來,進了書房,步子快得衣擺攏風。

總算從辦公桌抽屜裏找到香煙,咬在唇上點燃。

書房整扇的落地玻璃在兩側有兩扇小窗,小窗沒關,半開著,透進來的冷風掠過紗簾,撩著他手指上的香煙。星火明滅,白色的煙絲輕輕爬上他的深色大衣,掠過英氣的眉眼。

一隻香煙燃盡渾然不覺,直燙了手指,眼底猛地浸出一片濕來。

作者有話說:

猛虎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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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跑在努力多更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