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打起來, 連醫生都懵了。

有醫院領導的囑咐,主治醫生隻知道謹慎又謹慎地對待施樂雅。檢查、問診,施樂雅身邊都有這個渾身上下有種拒人氣勢的人陪著, 也沒人敢怠慢。但這個身份特殊的男人卻侍候病人侍候的無比周到, 喂病人喝水,抱她上下診床。

話是從來沒聽他有什麽好聽的話, 樣子也沒有多溫和,做出來的事倒是把人愛護的小心翼翼的, 病人也很依賴他。

在海城這種大都市,這樣有身份的男人,還年輕英俊, 竟然願意這樣侍候一個女人,別說一幫小護士,連她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看了也覺得不容易。

醫生是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的關係竟然是這樣一種關係。

撕架的兩個人最後被拆開, 時承景被老太太強行拽進了一間空著的辦公室。

“你怎麽回事啊?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沒聽人家怎麽罵你的?你這叫什麽, 叫強取豪奪!我看你這也就是強取豪奪!”

老太太握著時承景的手不肯放,時承景氣得臉色鐵青。

“你當初沒上心吧?你把人耗到跟你離婚了才開始想起你要負責任是不是也太晚啦?晚啦, 有些事過了就晚了,擰不回來了, 就放她去嘛這有什麽不對的啊?有什麽不對?”

老太太仰著臉質問高高的人,時承景冷硬的眉頭壓出深深的褶痕。半晌他咬牙切齒地說:“理都被你占了, 我還能說什麽!”

“什麽叫理都被我占了。過去的兩年時間,兩年時間你們相處過幾天, 你回去過幾次?”

“我抽不抽得了身, 您不知道?”

老太太70多歲, 眼睛卻不渾濁, 眼底有的倒多是深沉的滑油。她搖搖頭, 滿頭的銀發在白色的燈光下更亮。她再抬起臉來看著時承景,額頭上一道一道蒼老的深痕。

她微眯起眼,“你現在也抽不開身,不也硬著抽了?”

老太太什麽意思太簡單了,如果一個人想,時間是擠出來的,時間也是可以犧牲其它時間湊出來的。時承景怎麽會聽不懂,他更深地壓了眉,啞口無言。

“承景啊,一個巴掌拍不響。有些事沒有你的態度,我也不會往這上邊想。你在怪我的時候可有想過這些你看不慣的事它根本的因和果呢。”

老太太眯縫著的眼睛,看得清楚,時承景的傲氣在受到衝擊,他容不得別人犯錯,自然也容不得自己犯錯。時承景胸口在起伏,老太太將眼睛一閉,在時承景硬要掙脫她的手指之前從他麵前倒了下去。

時承景不過是把老太太抱到急診室,等著她蘇醒過來的一會兒時間,再回施樂雅的病房時,他絕對不允許被帶走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老太太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這一仗她又贏了。

病房已經空了,李姐無措地站在病床前,手上還拿著她剛洗幹淨的粥碗。她用心熬的海鮮粥,施樂雅最後也一口沒有吃。時承景揪了餘北的衣領要人,餘北無辜得很,沈遠也無辜得很。

李姐著急無心的一句“她家裏人把她帶走了。”

時承景的憤怒總算變成了早就該有的無力。

下午老太太從醫院回了時家在海城的別墅裏,入夜她拉著時承景的手,“你以為我來就是為了跟你做對?我是過來找魏醫生的。”

老太太說她又還能活幾年呢,時承景不說話。

服軟的倚老賣老對時承景這種人還算好用。老太太蒼老的眼睛裏流下了熱淚,說別記恨她,她又能為了什麽,都是為了他自己好。

時承景從老太太房間出來,餘北在外邊等著他。這幢房子他很少過來,姑父倒是一直住在這邊,客廳裏一壁架子上陳列了許多酒。時承景幾步過去,眼睛裏是比餘北跟沈遠在麵對他時更無辜的神情。

目光在酒架上掃了一遍,隨手抽了一瓶,也沒管是什麽酒,擰開,仰頭就往喉嚨裏灌。

時承景沒有酗酒的毛病,應酬也一向點到為止。

餘北看到他拿著酒瓶直灌,嚇得趕緊上前。

“董事長,董事長,”

時承景不作理會,什麽酒這麽喝也不會好喝,烈酒像要撕裂喉嚨,他眉眼深擰,握著瓶子的手筋脈凸起。時承景大口大口地灌,深色襯衫上清瘦的喉結上上下下,餘北焦急無奈,最後隻好強行去奪,最後酒瓶被砸碎在兩人腳邊。

*

人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痕跡。時承景走後,李姐自己收拾了醫院裏的東西回家,消失了一整個下午的人半夜才回來。

李姐聽到動靜出來,時承景躺在客廳沙發上。李姐走過去,隔著幾步遠就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時承景照顧施樂雅一個月,李姐來時家也是一個月。時承景對施樂雅無微不至的照料,李姐比誰都清楚。所以她一點不明白他們先前的生活,也是今天了才知道原來兩個人已經離婚了,而且還有矛盾,大矛盾。

“董事長,董事長,”

沙發上的人睜眼,皺了下眉,“她怎麽啦?”

李姐愣住。

平常隻有施樂雅有什麽問題的時候李姐才會找他。

時承景立刻直起身體,從沙發上起身,他晃得厲害,但晃了一步他就穩住了身體。沈遠被他趕走,連餘北也被他趕走了。他自己回來,早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麽不痛快,為什麽喝的酒。

時承景不清醒,花著眼睛快步上樓,上樓梯的時候顯些絆了一跤,李姐去扶,時承景對李姐揮了一下手,手指捏著眉頭站起來。

“你先去看著她,去啊,她要是出了什麽事……”

時承景身體一晃差點栽倒,李姐想扶又不敢扶,更不敢告訴他施樂雅已經不在家裏了。

時承景這個人除了在生病的施樂雅前麵是柔軟的,他最習慣的就是嚴謹,肅穆。李姐算是沾著施樂雅跟時承景天天配合,才沒了忌憚。但是這個高大深沉的人一冷下臉來,難免讓人害怕。

時承景已經醉得看不清縮在一邊的李姐,他自己上樓,走得急衝衝的。推開房間的門,走到床前,**卻空著。

他退開,去浴室裏找,去衣帽間裏找,在牆角找,最後腿一軟徹底暈倒在了床前。

時承景一整天也沒怎麽吃東西,最近也壓根沒在乎過自己的身體,飽一餐,餓一餐,熱一頓,冷一頓。他自己是自得其樂,其他人也不敢硬管他。

時承景在樓上沒鬧出什麽動靜,李姐也不敢去打擾,他一個人在地上躺了好幾個小時才醒過來。

人清醒了,就沒去妄想**會有個人在等著他安撫。他聞到自己滿身酒氣,看見自己躺在地上。他想起趙長平問他最近在幹些什麽,什麽時候才能安安心心回去。他想起老太太眯著眼睛的臉,想起施樂雅掀翻他手上的碗。

手上一股刺痛襲來。

他抬起手來看,夜燈昏黃也能看出燙過的皮膚和周圍皮膚的差別。

時承景捏著眉進了浴室。

李姐先是一直等著樓上的人鬧出動靜,不敢上床睡覺,結果放心睡到東方發白才被一陳劈裏啪啦的聲音驚醒。

李姐心驚,咚咚咚地上樓,敲門。

“董事長,董事長,”

浴室碎掉的鏡子前,時承景血紅著一雙眼睛,眼底是一片在他眼睛裏少見的濕。男兒流血不流淚,這是老爺子自小對他的要求,也是他自小早習慣了的規定。

時承景手掌骨流著鮮紅的血,沉聲回答,“沒事,鏡子碎了。”

“要不要我進來收拾。”

“不用。你去收拾行禮,今天回江城。”

*

時承景一雙手被折騰得不像樣。有施樂雅留下的,有他自己砸破鏡子換來的。

餘北跟沈遠都一大早就來了,集團裏的事短期的都推給了趙長平,時承景也沒管那麽多,帶著人就回了江城。

他隻知道要把人找回來,得找回來。

時承景回江城沒有去南山別墅,從機場直接就去了餘北查到的第一醫院,隻是另派了人把李姐先送回去。

昨天曹醫生接了人回江城,立刻就安排了病房。一來施樂雅的病還需要住院觀察,二來曹醫生也不放心施樂雅一個人住在城中村,再受騷擾。曹醫生早就跟醫院保安室的人打過招呼,有什麽特殊車輛進來,就通知他。

時承景到醫院的時候,曹醫生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時承景回來的突然,餘北隻是查到了曹醫生所在的醫院,還沒查到施樂雅住哪個病房。時承景已經等不及,也不顧忌什麽體麵,他雙手纏著紗布,親自找。

就是一間一間地找,他也要把人找出來。

她不會就這麽翻臉不認人,她不會不願意見他。

曹醫生早在醫院走廊上等著他們,總算碰麵。

“時先生認識我吧。”

時承景看著來人緊皺眉頭。

曹醫生也不是什麽油滑的人,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拿來浪費周旋,“你是在找小雅。還是先跟我談談吧。”

曹醫生轉身示意了他們方向,自己就走了。時承景默了半晌,才抬腳跟上,看著那個背影他一雙拳頭握得發白,但眼睛裏倒是沒有多少憤怒,甚至腳步遲疑。

曹醫生從樓梯上了一層樓,拐進一處安靜的走廊,推開一間舊辦公的門。也沒有什麽客套,曹醫生自己進去坐在辦公桌裏的一張椅子上。

時承景停在門口,打量了一下這間陳舊的辦公室才進去。

曹醫生坐在椅子上看著人,來人身材高大,身上的大衣黑森森的。步伐沉穩利落,大衣衣擺帶著風,身形端正,自帶一份不凡的氣度。眉清目深,骨相深邃,還年輕,但身上帶著一股遠超年齡的沉斂之氣。

曹醫生不相信時家老太太粉飾得太過漂亮的話,也不相信周姨太過失去理智的貶低。會讓一個安靜不張揚,聰明懂禮的人喜歡,會義無反顧的20歲就去結婚,不會沒有原因。

但這個人就算不是周姨口中那個十惡不赦的人,他臉上也明晃晃地寫著的:不知人間疾苦。這樣的人自身就長著刺,紮了人也不會自知。

時承景也沒有客套,坐上了曹醫生辦公桌前通常給來訪者坐的椅子上。沈遠和餘北沒進,反而是自覺地將門合上了。

這算是初次見麵,也無需再審,曹醫生收了審視的目光,先開了口,“我聽周大姐說當初是你們家主動派人找到的小雅,是這樣吧。”

時承景點頭,英氣的眉輕壓著。

“但是你們家老太太覺得小雅配不上你,這件事你知道嗎?”

時承景胸膛明顯加深起伏。

“小雅跟你結婚兩年,醫院裏我沒見你陪著來過一次。”

“我不在江城,家裏也不缺少傭人。”

“但是最近的一年多時間,小雅都是一個人來的醫院,再一個人回去,不管天晴還是刮風下雨,還是冬天下雪沒有人陪她。”

“那不可能,家裏不缺人,那麽多人隨便誰都能陪她來醫院。總不至於來一趟醫院還要我從海城趕回來陪。”

時承景的回答幾乎有點理直氣壯,曹醫生有些氣憤,到頭卻是無可奈何地冷笑了一下,“所以你是連小雅平常的生活情況都一點不了解?”

時承景的理直氣壯,其實早在昨天老太太的那句話後就沒法理直氣壯了。

他強繃精神,眉頭深皺起來。

他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也不允許別人如此。如果他今天來醫院的舉動,無頭蒼蠅一樣的舉動,換成是集團裏的公事,誰要敢這麽幹,早被他訓得狗血淋頭了。

他沒有一分一毫的把握,隻是憑著一個人在地上躺了半夜,淩晨不清醒的那股衝動來了這方。

時承景在桌子下握緊了雙拳,但不管他如何,曹醫生沒有客氣,他繼續質問。問他長年不在家,施樂雅是個病人,她遇到問題了找誰,她眼睛不方便生活上遇到困難找誰。要是被家裏的傭人穿小鞋了,受了委屈找誰?

夫妻,什麽叫夫妻?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同甘共苦,攜手共度的叫夫妻。既然連一起生活都做不到,又何苦要把人領進家門去。現在既然已經離婚了,就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他又何苦這麽折騰人?

曹醫生已經問得沒法平靜,也問得時承景啞口無言了。曹醫生說的沒錯,他們的婚姻其實矛盾重重,隻是時承景從沒這麽想過。

曹醫生繼續,時承景看著曹醫生不停開合的嘴唇晃了神,他想起幾個月前施樂雅那天夜裏坐在沙發上說什麽夫妻應該相互扶持,他們沒有。她說那個家太大了,她一個人太難過。

所以她要跟他離婚。

時承景人生28年,從沒有懷疑過自己的生活。

曹醫生所說的他缺席的瑣事,隻是因為他在另一個地方一往無前、兢兢業業了。他用了一切的時間、全部的精力解決所有擋路石,讓一個癱瘓的家族企業改頭換麵有了今天。沒有人不因為他的存在而獲益,多少人因為他的抉擇在生存,依附他的成就在養家糊口。

他從來沒想過這會有什麽問題。

一個人有堅定的信念是一件極幸福的事,打破了就會從心底裏無依無靠。

曹醫生說得沒錯,離婚才是最正確的,分道揚鑣所有矛盾就化了,但他卻一手生出了這麽多的事。

時承景像被人在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但曹醫生不會同情他,再繼續往他身上紮上一把更尖的刀。他問他知不知道施樂雅在離婚的那天,從民政局出來,因為害怕打雷,因為躲雨掉進了一條排水渠裏,差點溺水死亡。她被好心人救起送到醫院搶救,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幾天才保住了一條命。

如果那天她就死了呢?

如果那天她就不在了呢,他還能不能把她帶回家又放任不管,讓她再走一次鬼門關。

作者有話說:

這一刀紮得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