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涼,施樂雅站在門廊下,聽著那個人的腳步聲走遠,暖黃的燈光靜靜地落在她身周。腳踝上,禮服下擺的輕紗被院子裏的冷風揚起。

全世界都說她太幸運,占了大便宜。

施樂雅握緊盲杖進屋,她腳步輕、穩,極細的高跟鞋在她腳上也隻有優雅,沒有不穩。在門廳裏換下鞋子,穿過客廳。那個人已經不知去處,她越過那間困了她一整夜的臥室,仍往自己的門上去,手指握上門把,門卻打不開了。

涼涼的把手將掌心浸涼。

“太太,你的東西已經搬到董事長屋裏了。這間屋鎖了,這是董事長分咐的。”

單薄的人沒有聲音,細瘦的手指緊緊的握著門把手,肩膀的起伏越發的明顯。施樂雅丟了手裏的盲杖,一雙手握住門把,用力推、拔,門被她弄得哐哐響。

“太太,太太,這屋裏有什麽好的,董事長屋裏比你這屋好多了,你這又是何必呢?”

施樂雅一個字沒有,用力折騰門,傭人站在她背後不知道怎麽辦,想走又不敢。書房裏亮著燈,分咐鎖屋的人就在哪兒。傭人的眼睛在臥室門和書房門兩邊轉,門哐哐響。

書房門突然打開,傭人嚇得肩膀一抖,高大的男人背著屋裏的燈光出來,人像在發光。

“董事長,太太她,”傭人過去,時承景不耐煩,隨手一拂,傭人得了令,鬆口氣,稍沒聲的走了。

施樂雅的動作是要打開這道門,她眼眶腥紅,堅決的樣子倒像是被關進了一間屋裏,不打開麵前的門就出不去。

施樂雅不管身後的動靜,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這道門上。

“鬧什麽。”

時承景冷沉的聲音從背後過來,施樂雅一點沒受影響,繼續折騰門,眼淚滾出眼眶。直到肩膀被一把握住,那雙大手像可以剪斷骨肉的鐵鉗,鉗著她,身體開始不由自己,腳步不由自己。幾步後,吸入身體的空氣,已經是帶著室外自然的清新草木味的空氣。

門“砰”地關上,施樂雅被壓到門板上。時承景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

“還是不清醒?”

手下的人沒答一個字,滿臉淚痕,喉嚨裏發出一個不自主的聲節。

“憑你有什麽可不滿足?”

“還不滿足?”

“施樂雅!”

時承景緊壓著眉,施樂雅垂著濕漉漉的睫毛,嘴唇緊閉。任憑時承景說什麽,她始終不說話,時承景空著的那隻手握的咯咯響。

倆人在門板上僵持,最後是時承景用空著的那隻手抹了施樂雅的眼淚,但他抹的用力,不是憐惜,倒像一種變相的懲罰。

“哭什麽?是不是害怕再繼續待下去,房子就泡湯了?”

時承景硬邦邦的聲音剛落下,原本安靜的人驀地抬起了眼睛。花瓣一樣的眼形包裹著黑而亮的瞳眸,淚光盈盈,燈光點點。但這雙漂亮眼睛看不見任何東西,包括時承景見她這麽反映後越發冷沉的臉。

這種反映背後是什麽自然明了。

時承景的目光在施樂雅身上篆刻,他很失望,極度不悅。冷素的手指從施樂雅下巴上收了,改握了她的脖子。

他動作沒有一點客氣,沒有任何忌諱,就像這是一件他私有的物品,就像要故意惹得人反感,反抗他,失去理智,親口告訴他一些異於表象的東西。

但是施樂雅沒有任何反映,隻是將自己更緊地貼在門板上。門口的燈光落在時承景身上,也落在施樂雅的禮服上,落在禮服外露著的肩膀上。

燈光暈染,她脖子顯得更細更修長。

時承景一向自視識人準,沒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老太太手裏是不可能了,想想怎麽討好討好我,或許我能更大方。”時承景握著人的手指鬆了下來。

他說了什麽在施樂雅混淆了太多悲傷的世界裏其實並不是太清晰,而他握著她的手指她就再清楚不過。時承景的手指用力的時候施樂雅是逆來順受的,他的手指突然溫柔下來,施樂雅倒像是被那手指咬了。

時承景鬆開的手指輕劃過施樂雅脖子上的皮膚,她眼睫猛地一顫,就將一雙手狠推了出去。

再弱的人也總有些力氣,身高差距,施樂雅打中的是時承景胸膛與腹部的連接處。時承景吃痛,施樂雅是前所未有的憤怒。

肩膀泡在清冷的空氣裏,施樂雅急轉身,手指在門板上摸索,她握到了門把。手指攥住,正往下壓,一隻大手將她整隻手覆蓋起來。

施樂雅麵對門板,時承景一手捂在腹部上端,一手握著施樂雅的手,不讓她開門,身體曲著,施樂雅被罩在他懷裏。

背後的溫度讓施樂雅像被燙了一樣,她腦袋眩暈。手抽不走,也壓不下,身後的熱氣烘著背心直到頸脖。控製不住的抽泣聲總算從喉嚨衝出來,施樂雅很少會哭出聲,她習慣了壓製著情緒,也習慣默默。

被身後的人困著,出不去也退不開,也有太多委屈,太多悲傷,要如何發泄?

施樂雅總算哭出聲來,她尖叫,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在她身上這是從未有過的徹底的情緒宣泄。

任誰聽到這樣的哭聲也不可能保持無動於衷。

就算是時承景壓在心裏幾天的氣憤也經不住,在鬆動,所以他鬆了控製著施樂雅開門的手。他是撒手了,妥協了,但施樂雅下一刻卻是一把反攥住了時承景打算罷了的手。

施樂雅一雙細手將這隻男人手握得實實在在。這隻手骨節清晰,手指修長,掌心是軟的,溫暖的。她低臉,一口咬上去。

當初就是這隻手握了施樂雅,讓她迷失心誌。是這隻手握著她,讓她嚐到別樣的溫暖。

施樂雅用盡全身的力量攥住這隻手,用盡全身的力量咬,健康白皙的牙齒深深陷進男人手腕的那塊骨肉裏,直到他的鮮血滴進她的嘴巴,舌頭嚐到血腥的味道。

施樂雅狠狠丟開人,口腔裏帶著體溫的鮮血味讓她渾身發抖。她摸到門扇上的把手,打開,跌跌撞撞跑出去。憑著記憶直往別墅大門去,身上的禮服裙擺直長到腳踝,還不到客廳就被絆了一跤。

家裏的傭人早聽到了臥室裏的動靜,也難得地聽到了向來默默無聞的人原來還能發出這樣的哭聲。人摔倒在地,滿嘴的鮮血,冷藍色的華麗禮服上也有血,有人趕緊去扶。

“太太,你這是怎麽了。”

畢竟無怨無仇,除了薑嬸,幾個年輕傭人看到這麽多血,都驚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時家的人沒有不害怕時承景的,雖然難得見到時承景對誰發火,但這個人一踏進家門,就自然讓人緊張,生怕犯錯。

她們第一時間就是認為時承景怎麽了施樂雅,卻不想從臥室裏出來的人手上血糊了一片。

時承景出來,帶著滿手的血,臉黑得嚇人,連薑嬸也不敢說話。施樂雅推開身邊扶她的人,往前跑了兩步又被裙擺絆倒在地。嘴巴裏滿是血腥味,施樂雅早被折騰得腿腳發軟,幾次跌倒,就再站不起來,徹底軟在了地上。

時承景出來,再沒人敢過問他們倆這種見血的衝突,屋裏的人不知所措地集體裝人柱子。時承景向來整潔的襯衫皺了,從來幹淨得筆直的黑色西褲被血浸濕了一團。

他幾步到了施樂雅跟前停下,手上已經血汙了一片。受傷的人是他,傷人者倒伏在地上傷心的滿臉是淚。地上涼,施樂雅還穿著禮服,凍得縮瑟著。時承景一把將人從地上抱起來,叫打開那間臥室門,一旁裝死的人柱子立刻動起來,不敢有遲疑,跑著穿過客廳,折進走廊,門一打開,時承景隨後就到。

高高的男人,橫抱著人,滿臉寒芒,進了臥室,沒人敢再跟。

誰都看出來了,施樂雅嘴唇上的血是時承景的。

時承景從海城回來的時候跟老太太吵了架,老太太的初衷,自然是讓時承景看清施樂雅這種人不值得他守信,不值得他負責任。卻沒想到過猶不及,事情到最後是朝她再拿捏不住的方向去了。

老太太還在海城,家裏有什麽事自然是姑媽做主,時承景受傷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姑媽耳朵裏。

姑媽過來的時候,時承景在書房,老太太的家庭醫生看了傷口,止了血包紮好,正勸時承景去醫院打一針破傷風。傷口咬得深不說,血也流了很多,時承景是什麽人,萬一出了點什麽事,家庭醫生擔不起這個責任。

時承景離開家,姑媽才進了施樂雅的房間。對付一個冥頑不靈,不識抬舉的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說點她在乎的東西。姑媽又說起了那些嚇唬人的老話,像老生入定一樣的人才配合著她去浴室裏洗了臉,衝了澡,換下染血的禮服。

*

一副不會創造任何價值的行屍走肉,卻能讓時家的三個人為她綁上三根繩,將她牽向不同的方向。

有她在,就耽誤了時承景如虎添翼,老太太要將她攆走。

有她在,可以牽製時承景如虎添翼,姑媽要留下她。

第三根,要把這個人牽向何方?連綁的人似乎也不清楚。

又躺進這間屋,熟悉但不願意再靠近的被窩。

施樂雅眼睛沉沉地合著,很快思緒就混沌起來。像以往在這裏的每一天,半夜夢醒,她甚至懷疑這段時間的所有都是一場夢。其實她壓根就沒有回過城中村,沒有認識那麽多新的人,沒有快樂得笑出聲。所以夢醒了,她就還是躺在這裏,僅此而已。

可是舌頭劃過齒尖,那股留在記憶裏的血腥味太清楚。

對時承景的一切,她從來沒有過這樣清楚的了解,現在有了,卻是那個人身體裏流著的鮮血的味道。

手指撐著床沿下去。施樂雅摸索到窗戶邊,大推開窗戶,迎麵來的冷風直紮進皮膚裏。

整幢房子裏沒有了那個人的聲音,也就沒有了多餘的聲音。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那個人又走了。

窗戶前有一張軟沙發,施樂雅整天躺在上麵,發呆,混沌瞌睡。

屋子裏每天唯一的熱鬧是從那間臥室傳出來的。沒人住,但每天都有人仔細打掃,不能怠慢。一日三餐就放在餐桌上,她再沒碰過那架鋼琴,也就不用想起或許還有人在等著她去上鋼琴課。沒有手機,沒有盲杖,她也就不去院子裏了。

今年的秋天潮濕,11月末還經常下雨。小雨聲音小,隻能聽到細細的雨絲與花、葉接觸的窣窣聲。大雨密集的時候,耳朵裏全是它的聲音。

今天下小雨,施樂雅清楚地聽到從胃裏發出聲音,蓋著的長睫毛顫了一下,施樂雅掀開眼睛,窗外清白的光線印進她幹淨的黑瞳。從沙發上起身,細瘦的腳插進鞋子裏,顯得空****的。

她走到桌子邊,摸到水壺,拿起來,一滴水也沒有,杯子裏也是幹的。

她摸著牆壁走出房間。

家裏的桌腳、牆腳都包了邊,這是剛住進來時這個家對她的照顧,那個時候桌子上不會沒有水。

施樂雅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肩膀上,人更瘦了。一張臉很久沒有見過陽光,很白,一種病態的白,倒顯得她睫毛更黑,漂亮的瞳孔更黑。

她摸到廚房裏。

這間廚房她不知道布局,也從來沒有人領她來過。施樂雅用手指看布置,看家具,但手指不會看得見飲用水在哪裏。

她摸到一口奶鍋,放上自來水,擱到灶台上。

施樂雅伸手擰火,手指擰到一半,整個人從灶台前栽倒。瘦弱蒼白的人薄薄地倒下,甚至都沒有弄出多大動靜。

煤氣靜靜地釋放,沒有人知道。

作者有話說:

我的板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