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達夷則是拿鼻子跟她說話,哼來哼去,陳倦連踢帶打這廝,也未見成效,隻訕訕來了句——“阿衡,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

在拋棄言希這件事上。

這句話,他自然不會說,雖然,由他看來,事實就是如此。

阿衡卻隻是笑。

她怎麽有苦衷了。怎麽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這個世上,無人不冤,無人不苦,佛祖眼中,眾生皆有罪,皆可憐,善哉善哉,這樣說來,她應該就是有苦衷的了。

班上同學笑她——溫衡是準備成佛了?

阿衡也笑,搖頭——不行,不行,現在小僧吃葷,每頓無排骨不歡。

辛達夷豎起了耳朵,神經靈敏度絕對一流。

肉絲亮了眼睛——你現在吃排骨啊啊?

阿衡笑眯眯——是呀是呀,現在已經吃出酸水了,再等兩天,吃惡心了,這輩子一口也不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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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磨蹭了三個月,鑰匙也沒寄到美國。每個星期,拖一次地,拿些漏掉的東西回去,下一次,擦桌子,又能發現屬於她的東西,真是,驚喜連連。

思莞臉皮薄,私下問過她已經磨蹭了三個月預備什麽時候還。

阿衡眯眼,言爺爺很急嗎,那我打個電話請示一下好了。

思莞苦笑,可不敢讓言爺爺知道,他會掐死言伯伯的。

這樣的大事,雖然是為了成全一片孝心,怕把兒子帶到美國老人承受不了打擊,但是,到了言爺爺眼中,心疼孫子,猜忌起兒子,言伯伯這罪名可大發了,簡直其心可誅,太上皇一生氣,再一生病,他們這些小的也其心可誅了。

阿衡笑眯眯,所以,你就讓我慢慢整嘛。

思莞納悶,這般小無賴的樣子,跟誰有那麽幾分想象,忽而想起了老一輩口中的夫妻相,晴天霹靂,雷死了自己。

他猶豫了又猶豫,斟酌了又斟酌——你真的不去看言希,他現在瘦得隻剩皮包骨頭,每天吃不下飯,吐了許多次……

說到最後,自己說不下去,紅了眼眶。

阿衡看著他,冷靜開口——你想哭嗎,忍了這麽久,不辛苦嗎?

溫思莞永遠是最決絕,又最情深的那一個。

千百萬手段,好的壞的,隻為了一個人。

最初的,從那個人身邊搶走林彎彎,而後,又若無其事地讓那個人發現,礙於兄弟情分,那個人勢必會死了心,這是其一;其二,與陸流保持聯係,若有似無地提及那個人有喜歡的女人,當然那個女人最好叫溫衡,防範於未然。其三,如果她沒猜錯,他興許還有一些,把那個人順勢留在醫院,也留在他身邊一輩子的想法。

這種心計手段,如果不是達夷在思莞身旁呆的時間長,看得剔透,她這樣笨,可猜不出。

直至今日,他依舊繼續在隱忍,實在是臥薪嚐膽為人所不為做人所不能,她自歎不如。

思莞垂眸——我不後悔。

阿衡笑出八顆牙,溫文爾雅——這樣最好。

老鋼琴依舊在樓下,蒙了灰,早已破舊不堪。

每一次,清理房間,真是礙眼得很。

“思莞,搭把手,把鋼琴抬回閣樓吧。”

思莞看了眼鋼琴,有些詫異——這個,不是言希鋼琴啟蒙時買的嗎,多少年了,怎麽還留著,不是早就該當廢品賣了嗎?

是呀,不但沒賣,還能彈《小星星》《圓舞曲》呢,隻可惜是五音不全版的。

阿衡極少去閣樓,因為那裏實在太亂,放的大多是那個人幼時的玩具,變形金剛,賽車,小三輪以及他據說畫失敗了的作品。

把鋼琴抬了上去,少不了要整一整,不然根本塞不下一架鋼琴。

整起來,烏煙瘴氣的,滿是灰塵,害得阿衡思莞咳個不停。

她蹲下身子,收拾那些畫紙,有一張壓在了小三輪的輪下,好不容易搬開小三輪,車後麵卻有一副黑布蓋著的畫作。

藏得真是隱秘。

真不愧是那人的小狗窩,她要是不仔細整,卻是想不到小閣樓也是山路十八彎。

撩開黑布,眼睛卻一瞬間被刺痛。

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黑暗。

一半,明如金錦,聖光明媚;另一半,漆黑若墨,寂寥殘破。

一半是朝陽,一半是殘月。

光明中,伸出一雙手,溫暖柔軟,指節清晰,略有薄繭,十指張開,麵朝黑夜,黑暗中,也有一雙手,比那一雙大一些,冰冷一些,帶著黑暗的霧氣,即將消失,卻與那一雙溫暖的雙手努力相合,期盼著,慢慢靠近著,隻差一步,毫無縫隙。

右下角,是熟悉得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朝陽。

下麵注著小字——如果言梵高和阿衡一起吃最後一塊麵包,一起餓死也不會自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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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

這是我第一次給您寫信,上天保佑也是最後一次。

爺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按照您的吩咐努力做一個溫家人,人前無私人後自私,人前堅強人後哭泣,人前吃虧人後賺回,人前聰明人後……依舊聰明。

孫女愚鈍,揣摩了整整三月有餘,卻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心中十分慚愧。

爺爺生平,最厭惡的人就是言希。他幾乎毀了爺爺一直悉心栽培的思莞。所幸,言希離開了思莞。但是,現在,孫女觀察哥哥,並未與言希疏遠,實在是辜負了爺爺。孫女自知是溫家不肖子孫,為了拯救哥哥,願意帶走言希,讓思莞免受這”美貌無福禍及父母”之人的荼毒。

言希容貌異於常人,而孫女相貌平庸,跟他在一起,剛好消解了他的美貌;言希自幼,父母不愛,年僅十五,遭人殘害,無處可訴,生平兩次,得了癔症,藥石罔效,實在是無福,而孫女幼時有養母疼愛,長大後又有生母憐惜,平時生活瑣事,事事都順心,剛好是有福之人,或許可勻給他幾分;言希出生時生母難產,幾次搶救才得以生還,的確禍及父母,但孫女這次帶走言希,卻是對溫家有益處,不敢說福及父母,卻總算能消弭言希幾分罪過。不知,爺爺以為如何?

孫女從此之後,爺爺不必費心尋找,孫女會休學,既然沒有好的前程,在外自然不敢自稱溫家子孫,不會有損爺爺的盛名,爺爺請放心。

言希一日病不好,孫女一日便不回家,孫女愚笨,無法三心二意,永恒時光,隻做這一件事。

或許生計艱難,有朝一日,不能維生,孫女和言希一起餓死,也一定不讓他禍及他人。

不孝孫女溫衡

八月

[]

chapter49

阿衡去接那個人的時候,被爺爺逮個正著。

老爺子鐵青著臉,瞪著她,在醫院門口,看了半天。

怒火中燒了,把信恨不得扔到她身上,隻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教的好孫女!

思莞在一旁使眼色。

阿衡抿了嘴,微笑——爺爺,您生我的氣了?

溫老掃了一眼身旁的思莞,心頭有些無名火。阿衡這麽乖,卻能寫出這麽要挾的絕情信,左右還是和這個臭小子的齷齪心思脫不了關係。

要不是為了思莞,自己又怎麽會無意把孫女逼到了這樣的死胡同。

他是存了私心,想讓言希離思莞遠一點,但是卻並非存了惡意,到了孫女眼中,竟然大惡不赦了。小孩子心思單純,未經大人引導,把事情弄擰了,絕非他的本意。

況且,孩子已經在信裏把話說到了這份上……

“你先回家。”老人想了想,對著思莞開口。

思莞訕訕,摸摸鼻子,擔心地看了阿衡一眼,乖乖離開。

“你還真準備跟爺爺玩這個,帶著言希離家出走?”溫老見思莞遠去,歎了氣,看著孫女的眉眼,有五分和亡妻相似,語氣也軟了下來。

阿衡凝著小臉,撅了嘴——“爺爺反正隻疼思莞,不喜歡我,正好和言希做個伴,不礙您的眼。”

這番孩子氣,她在溫老麵前,還是第一次,到底是自己的親骨肉,又是孫輩,老人聽著聽著幾乎有些想笑了。

卻也真笑了出來,罵道——“我要是真不疼你,你拿封信也就嚇唬不住你爺爺了!”

阿衡微笑,帶了小小的討好——“本來就沒打算嚇爺爺,我是真要帶言希走的。”

溫老冷哼——“你是真孝順!”

阿衡隻笑,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她寫那封信,所想的,從一開始就是雙贏的局麵。她雖然有那麽一瞬間,動過念頭,想著和言希一起分食最後一塊麵包,餓死也是好的,但是,她受得那份苦,言希自幼嬌生慣養,又怎麽受得了。

“算了算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上輩子欠了你們這些小東西。”溫老歎了一聲氣,哭笑不得“我一會兒找人給小希辦出院手續,言家那邊由我去說,你去把他接回家吧。”

阿衡的眼睛亮晶晶地。

老人無奈,笑著摸摸孫女的小腦袋——“你握著言家的鑰匙,三個月沒還,真當爺爺老糊塗?”

阿衡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白淨的麵龐上帶了難得的窘迫。

溫老正了顏色,認真對阿衡開口——“既是你選的路,後悔了,也沒有退路,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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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接言希的時候,滿眼的白色,看起來,眼睛實在有些痛。

三個月,實在不短。她的戰役,迂回忍耐了三個月,最後終於大破。

趴在窗外,那個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柔軟而幹淨,蜷縮著身子,熟睡著。

左手食指,勾掛著七連環,銀色的,日光中,閃著明媚蕭索的光亮。

她幾乎看得到背對著她的,被陽光打散的黑發。

走了進去,床頭放著一杯水和一把藥片,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

這可真糟糕,都不是他喜愛的顏色,不曉得他平時有沒有乖乖吃。

他的呼吸很輕,安靜地,是清恬的氣息。

她抓住他的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一點點相合,溫柔地,而後,錯了位,緊握,十指相扣。

已見青筋,骨細硌人。

他又瘦了許多。

仙人掌留下的疤,已變成一條條細索的暗痕,有些猙獰。

與言梵高的畫著實有些不符。

所以說,生活不能假設,假設出來的,預料了結局,饒是皆大歡喜,卻永遠有一絲瑕疵。

她有些疲憊,看著他,安靜地。

沒有白天黑夜,不停地注射藥物,不停地睡眠,連夢都不會做。

言希,你是否……想過阿衡……

她輕輕晃著他,沉睡了的那人,由於藥效,難以醒來。

她輕輕攬起他的身子,輕輕讓那人靠著自己,雙臂擁抱著,緩緩地拍著他的發,溫柔的指溫。

“言希,快些醒過來,我們該回家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也是這樣嫉妒地看著她溫柔地抱著哄著那個賴床的娃娃,她說——寶寶,起床了,要上幼兒園了。他則是上手直接蹂躪娃娃——呀,起來了起來了!老子都沒這樣的好待遇!

她卻笑。笨蛋,我也曾經這樣寵著你,隻是你可曾記起?

他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是溫暖好聞的氣息,睜開眼,迷迷茫茫地,看到一個人。

他看著她,看到她的眼睛,那樣溫柔,帶著倦意,似乎,好久,都沒有人這樣看過他。

他揉了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她,很久很久。

然後,輕輕昂起了頭,微涼的體溫,淺淺的吻,印在她的眼皮。

癢癢的,軟軟的吻。

而後,像個小孩子,笑了起來,從她懷中掙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