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有很多魚竿。

雜物間裏二十根以上的魚竿依次擺放, 長短不一,顏色不同,霓月隨便拿起一根順眼的, 後麵響起老霓的聲音:“建議你別拿那根。”

霓月回頭:“為什麽?”

老霓盯著她手裏的魚竿,解釋:“那根是大物竿, 七米長,釣大魚用的,對新手可不太友好。”

“那我給雲則拿這根。”

“他不也是新手?”老霓聳聳肩,哼笑著, “你也別太對雲則有濾鏡, 在釣魚方麵他可能沒什麽天賦。”

霓月被激出點叛逆的好勝心, 固執地說:“我就要給他拿這根。”

“行,你給他拿大物竿。”拿她沒辦法, 老霓搖頭失笑, 走到一排魚竿麵前挑了根適合新手用的綜合杆,“月月,你用這根。”

霓月乖乖接在手裏。

在出發前,父女倆分工明確地做著準備工作,老霓負責漁具,霓月負責食物。

自製培根三明治, 牛奶, 餅幹,巧克力, 礦泉水,還有一大包砂糖橘, 霓月把食物整齊地裝進一個布袋裏, 提上出廚房。

客廳裏, 老霓也準備完畢漁具,抬頭看見霓月身上一件亮黃色的外套,催她:“穿這個不行,去換一件,換個暗顏色的。”

“為什麽?”

“魚對色彩很敏感,你穿個亮黃色的衣服往那兒一坐,沒有魚敢過來。”

原來釣魚還有這麽多講究,怪不得老霓每次出去都愛穿迷彩服,霓月放下米色布袋,回臥室換了件黑色的薄款修身鴨絨服,白藍色牛仔褲包裹著兩條纖細筆直的腿,腳下踩著一雙平底黑色短靴。

“好了,走吧。”

雲則已經在家門口等待,假肢藏在灰色褲管裏,外麵穿著鞋,人站在那裏完全看不出端倪,依舊高挑清瘦,眉眼英俊得惹眼,隻是樓道裏昏暗,整個人都顯得陰沉。

下樓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霓月肩膀上挎著米色布袋,走在前麵,看見下方等著的雲則,發現他穿的也是黑色:“好巧,我也穿的黑色。”

他仰著臉,看向她,眼睛輕微眯出點笑意,輕輕嗯一聲。

後方老霓嘟囔:“穿個黑色有什麽好巧的。”

“……”

三人到地下停車場坐車,老霓走在最後麵,觀察著雲則的背影,看了會才說:“雲則,現在看你走路挺正常的啊,沒問題的。”

雲則點點頭:“因為不疼。”

疼的時候穿假肢走路,每一步都像是把殘肢末端放在火上麵烤,放在針上麵紮,疼得他想死。

老霓樂嗬嗬地說:“願意出門就好,多出來走動,今天過後你要是感興趣,以後老師經常帶你一起釣魚。”

“好。”

老霓選了一個絕佳的野釣地點——鍾鶴湖的一處樺尖,畢竟都說七分釣位三分釣技,一個好的釣點選擇相當重要。

人還在車上,霓月不懂就問:“什麽是樺尖?”

雲則坐在她旁邊,嗓音低緩,耐心解釋:“就是朝水體中心突出的位置,也是魚道,魚會從那裏經過。”

開著車的老霓謔一聲,透過後視鏡看一眼雲則:“你還懂釣魚呀?以前釣過嗎?”

“沒有,隻是在書上看到的過。”

“那你今天可以試試,月月給你挑了個大杆呢,她估計想讓你釣條大青魚。”

眸光一轉,雲則轉頭心平氣和地看著她:“多大的杆?”

“……七米?”

“那是挺大。”

“……”

上午十一點,三人抵達鍾鶴湖。

湖如其名,鍾鶴湖真的有鶴,良好的濕地環境,讓上百餘隻的丹頂鶴聚群存在,丹頂鶴屬於國家一級保護的動物,到這裏來的人可以釣魚,但是絕對不能打丹頂鶴的主意,否則會獲得精致的銀手銬一副。

老霓扛著三根支竿架,另一隻手提著一大包漁具,說:“現在打窩的話,估計得等個一陣子才有魚上鉤叻。”

霓月有新的疑問:“什麽是打窩?”

“就是朝釣點投放魚餌,讓魚群聚集。”雲則跟在她身後半米遠,手裏提著裝滿食物的布袋,另一隻手提著三把折疊椅。

“哦,釣個魚這麽多學問。”

“那是當然。”老霓對釣魚癡迷,一聊起來可以說個三天三夜,“窩沒打對,也釣不到魚,雲則還是很懂的,這些都知道,就是不知道等會實操起來怎麽樣。”

老霓興致勃勃地走在最前麵,朝著湖水靠近。

霓月則故意放慢腳步,等雲則走在與她並肩的位置,壓低聲音喊他名字:“雲則。”

他也放慢腳步,把頭朝她低下去聽她說話:“……嗯?”

霓月小聲說:“我們等下坐得離我爸遠點,不然會影響我們聊天的。”

雲則看她一眼,眼底略過笑意,語氣遷就:“聽你的。”

沒想到,老霓的想法與她竟然不謀而合,到湖邊後,老霓率先占據一個良好的樺尖位置,衝他們揮手說:“你們別過來,我一個人在這就行!免得到時候你倆嘰嘰喳喳說話把魚全部給嚇跑了!”

霓月:“……”

雲則:“……”

如此一來,雲則給老霓送去一把折疊椅,然後帶著兩人份的魚竿和魚餌回來,不過老霓還是過來他們這邊:“我得教你們怎麽用這個魚竿啊,還有這個餌料……”

餌料一打開,嚇得霓月直接條件反射地後退,躲在雲則後麵隻探個臉出去:“真是會讓我想喊救命的程度……”

蠕動不停的活蚯蚓,個頭比手指還粗,全部交纏盤在一起扭動。

她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一點衣角,雲則表情很自然,看一眼她的手,又看一眼她從肩膀側邊露出來的小臉:“你怕蚯蚓?”

“……就是覺得惡心。”

老霓蹲在餌料麵前,冷嘁一聲:“蚯蚓有什麽好怕的,大魚最喜歡這種肥的,再說蚯蚓又不咬人,你看——”甚至用手撚起一根扭動的土黃色蚯蚓要遞給霓月。

“雲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嚇得霓月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後退,雲則被迫跟著她連連倒退,這樣倒是把老霓看得發笑:“以前怕了叫爸爸,現在怕了叫雲則。”

老霓把那根蚯蚓輕摔回袋子裏,拍拍手,說:“醜話說在前頭哈,我不同意你們早戀。”

霓月立馬鬆開雲則,麵不改色地說:“我們沒有早戀。”

雲則抿抿唇不說話。

老霓的眼風立馬往他臉上掃去,霓月立馬用手戳戳他,他這才搖搖頭說沒有早戀。

教給他們拋餌打窩的方法,又講了些魚上鉤後起竿的注意事項後,老霓最後幫他們兩人支起支竿架,然後拍拍手興奮地跑回自己的釣點。

雲則替她打開折疊椅,讓她坐在自己的右邊。

對釣魚實在沒什麽興趣,霓月懶得連魚竿都沒摸兩下,反正魚竿是放在支竿架上的,她索性樂得悠閑地從布袋裏拿出一大包砂糖橘,抓了兩把去給老霓,然後回來坐下後慢悠悠剝著吃。

濃黃色的橘皮在指間剝裂,濺出酸澀汁水,白色經絡覆在飽滿圓潤的橘肉上麵,她顯得無聊,開始數橘子的瓣數,基本都是七瓣或者八瓣。

一瓣橘子喂到雲則唇邊,她說:“超級甜。”

雲則注意力原本在湖泊對麵的丹頂鶴群上,一聽到她說話,視線下落,看見那一瓣橘子,他猶豫了一瞬,想用手接卻又沒有,微微張唇——去含橘子的時候,薄唇不慎碰到她微涼的細膩指端。

感覺很微妙,讓兩個人都同時一怔,而後目光默契地對上目光都算不上坦**。

霓月眼神有一瞬的虛閃,睫毛顫了顫,下一秒就倏地收回手,與此同時雲則反應也有些尷尬,黑眸一垂,低頭沉默地咀嚼著橘子,橘子汁肉在口腔裏爆開,香氣泛濫,甜得直衝靈魂。

“甜嗎?”霓月主動打破沉默,也往自己嘴裏塞了瓣橘子。

他垂著眼,點點頭嗯了聲。

冬陽溫暖,曬得人暖烘烘,整個人都愜意不已,霓月朝後完全靠在折疊軟椅上,手裏拿著顆砂糖橘繼續剝皮,旁邊垃圾袋中已經是成堆的橘子皮。

“有這麽好吃?”

“這玩意上癮。”霓月撕開橘子皮,“有時候我就想吃兩個就好,結果一吃就停不下來,有一次我一個人一口氣吃了五斤砂糖橘。”

……五斤。

這個數字讓雲則不禁斜眼去看她腿上裝橘子的塑料袋,裏麵已經所剩無幾,看來她是真喜歡吃這種砂糖橘。

“雲則,你看。”

“嗯?”

霓月把一個剝好的橙黃橘子遞給他,用手指給他看:“你看,這個橘子居然有十瓣,很少見。”

“少見?”

“嗯,一般都隻有七八瓣。”霓月把橘子對半分,分五瓣給他,這次是遞到他手邊,“我們一人一半。”

雲則接在手裏,默默放進嘴裏。

冬日太陽溫暖至極,湖水碧藍澄澈,空氣冷冽幹淨,對岸群聚的丹頂鶴慵懶扇著白翅膀,又或者是單腳站立,雖然麵前的魚竿還了無動靜,可雲則卻很安於眼前現狀,希望能按下暫停鍵,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她在右邊,遞給他一半的橘子。

後來雲則才搞明白,他想按下暫停鍵的不是某一個時間,也不是某一個時刻,而是有她存在的畫麵,他都想要暫停。

“噗噗噗——”

水麵突然有了動靜,屬於雲則的那根魚竿,他很快起身,雙手緊握魚竿,四十五度角,利用手腕力量和魚竿彈性,看著很熟練地起竿。

一尾大魚躍出水麵。

看得霓月都激動得站起來,驚喜出聲:“上鉤啦!”

雲則沉著冷靜,讓魚保持在水麵以下,再緩緩收線把魚往回拖,遠處還沒魚上鉤的老霓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把魚竿往架子上一支,小跑著過來,還帶了幾個釣友一起跑過來。

一條重達十幾斤的大青魚。

老霓嘖嘖歎道:“好小子,第一次釣魚就搞這麽大個貨!”

釣友們紛紛誇讚雲則厲害,霓月在旁邊幽幽說:“我選的杆準沒錯。”

青魚入桶,放上氣泵供氧,釣友們圍觀了會,嘰喳討論完後各自回位置,霓月也重新坐下來,有些羨慕地說:“我也想要魚……”

雲則把桶一提,放在她腳邊:“我的都給你。”

“這不一樣。”

霓月羨慕地看一眼那條大青魚,說:“你給我的,和我自己釣上來的,那肯定不一樣。”

雲則安慰她:“再等等看。”

又是一個小時過去,霓月吃掉幾塊黑巧,嘴裏瑟瑟發苦,看著沒有動靜的魚竿心裏也苦,站起來走到湖邊仔細觀察水麵,心裏愈發苦:“雲則,有兩條魚在我的魚漂周圍打轉,就是不咬鉤子,我感覺它們在嘲笑我。”

她站在湖邊,回頭眼巴巴看他,明豔漂亮的臉龐在陽光下更顯得惹目,披散著的自然卷長發很有光澤度,海藻般茂密。

整個人都美如畫般映進他的黑眸裏,雲則忍不住淺淺一笑,薄唇輕彎地道:“它們沒有嘲笑你。”

“那我再試試。”

正想往回走,霓月剛抬腳卻覺得腳後跟踩到什麽滑膩膩的東西,或許是一塊潮濕青苔,一個打滑,她整個人朝後一揚,錯愕的目光裏看見雲則飛快起身朝她奔來。

“霓月!”

咚——!

伴隨著雲則一聲焦心的低吼,霓月整個人麵朝上摔進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湖邊水源尚淺,完全可以自行站起來上岸,沒等她站穩,一道高瘦的黑色身影躍至空中,撞進她的視線中。

又是咚的一聲。

四周水花飛濺,快要站穩的霓月重新被**得摔進湖裏,身旁的雲則一把緊緊抓住她的手腕,再將她一把拉出湖麵。

一張俊臉上的驚慌顯然易見,黑眸如水紋震**著,表情寫滿恐懼,視線緊緊鎖住她的眼瞳。

還沒有在他臉上見過這個表情,霓月都有點被嚇到,趕緊說:“我沒事,我沒事啊。”

雲則胸口劇烈起伏著,握她手腕的指很用力,他緩了好一會才開口,聲音還在抖:“……嚇到我了。”

霓月抿抿唇沒說話,鼻腔卻有點酸酸的。

那天的釣魚之旅因為兩人落水而被迫結束,隻能回家換衣服,衝了個熱水澡以後,霓月喝了碗老霓熬的薑湯,然後又給雲則端了一碗去。

雲則不喜歡薑的味道,排斥得很,喝得很慢,霓月想到他今天為她縱身一躍跳進水中的畫麵,便問:“你會遊泳嗎?”

他就是一隻常年不下水的旱鴨子,眼都沒抬,隻淡淡說:“不會。”

霓月皺眉:“不會你還跳下來?”

薑湯味道怪異苦澀,雲則遵循著她說必須喝完的要求,正在艱難地下咽,格外漫不經心地嗯一聲。

“萬一水很深呢,萬一被淹死怎麽辦?”霓月皺了眉。

雲則倏地仰頭,喉結上下滾動著將薑湯一飲而盡,手指輕輕擦楷過嘴角,黑眸灼灼地看著她,低沉認真地說:“不怎麽辦。”

“那就為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