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假肢疼怎麽辦?
霓月側躺在被窩裏看手機, 在瀏覽器上搜索相關答案,熱敷,按摩, 針灸等方式都能緩解疼痛,以及注意盡量不要裸肢進行穿戴, 需用毛巾墊著,或者穿殘肢襪。
他好像就是裸肢穿的。
索性掀被下床,霓月到書桌前坐下,找了個小本子, 仔細記錄假肢的穿戴注意事宜等, 直到半夜一點才睡。
翌日清晨, 霓月七點起床洗漱完畢,回臥室換上一件駝色羊角辮大衣, 黑色緊身褲, 中筒靴子。
又擦了點潤唇膏,護手霜後,霓月到廚房冰箱的冷凍層拿了一袋速凍餃子出門。
今天和雲則的早餐就是水餃。
鍋中的水開始沸騰,霓月把水餃包裝袋撕開個口子,凍得冷硬的水餃咚咚咚入水。
怕餃子粘鍋,霓月用湯勺輕微在鍋中輕輕攪動一下, 雲則坐在旁邊的一根獨凳上麵, 靜靜看著她煮餃子,黑眸沉寂專注, 視線始終追隨。
他好像總是習慣這樣,她在哪裏, 他就要看著才行, 而霓月也似乎習慣這樣, 被他一直看著。
“要加醋嗎?”
“不。”
霓月抿抿唇,用不鏽鋼漏勺舀水餃,邊舀邊說:“我還挺喜歡吃醋的,前提得是香醋,陳醋不行,陳醋太酸。”
雲則壓根不吃醋,分不清醋的區別,隻能低低嗯一聲以示回應。
水餃全部撈起來,霓月端著兩碟蘸料往客廳走,擺到木桌上後又折回廚房端水餃。
雲則已經從獨凳上站起來,手撐著牆壁站得穩穩的,寬且瘦削的肩膀一轉,側身給她讓路,又在她經過時突然叫她:“……霓月。”
霓月停下,看向他:“怎麽了?”
近些天來的雲則臉上已經稍稍長肉,可看上去依舊瘦得厲害,散發著易碎的氣質,他輕輕抿抿蒼白色薄唇,低低說:“我沒有藥了。”
“藥?”
霓月回過神,問:“你吃的那些抗精神藥是嗎?”
雲則點點頭。
霓月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他太高,她得高高抬手才拍得到:“別擔心,我們吃完早飯就去醫院。”
他隻是看著她,沒說話,也沒點頭。
等餃子吃完把碗洗了以後,霓月才知道雲則為什麽會沉默——他不想出門,出門就要戴假肢,而戴假肢就會疼。
“我昨晚查過一些相關資料,你穿假肢的時候在裏麵墊東西了嗎,比如說軟布和毛巾什麽的?”
雲則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垂著眼看她的手在發呆,廚房沒熱水,用冷水洗過碗後,她的手現在肉眼可見地在發紅。
兩人並肩坐在沙發上,霓月自然地用手肘輕輕碰他:“問你話呢。”
意識回籠,雲則緩緩抬眼,目光清寂平靜:“沒有。”
霓月微微皺眉,拿起靠在沙發邊上的假肢打量,疑惑道:“賣你假肢的人都沒給你說注意事項?而且我感覺這個假肢的接納腔有點大,尺寸合適嗎?”
一個字都沒說,雲則隻是搖頭。
搖頭是什麽意思?——沒有說注意事項?還是尺寸不合適?
還是說兩者都有。
注意到雲則陰鬱臉色,霓月縱有不解,也沒有再問,隻說:“我去找塊毛巾來給你墊著,應該就不會太疼,試試吧。”
他順從地配合她。
霓月找來一張幹淨毛巾,整塊的話麵積太大,就用剪刀把毛巾剪成兩半,拿到雲則麵前:“你把褲子卷起來,要裹著才行。”
雲則坐著沒動,烏黑的眉微微蹙著,眼裏有著抗拒。
霓月索性蹲下去,要去卷他右邊的褲腳,他卻傾身用一隻手來擋她,低沉嗓音暗帶強勢:“不行。”
“怎麽就不行?”
霓月的手懸停在虛空裏,她抬眼看他,目光皎潔澄澈:“不願意給我看嗎?”
對上她的眼,雲則沉冷的眸光虛閃一瞬,他聲音變得更低,緩緩徐徐地說:“不是不願意,而是我怕會嚇到你。”
“我沒那麽容易被嚇到。”
霓月握住他分明的腕骨,表情堅定地看著他,聲音清柔:“所以相信我,你把手拿開。”
四目相對的分分秒秒中,雲則一點一點移開遮擋的手,由著她把褲腳層層往上卷起,隨著空****褲管的變短,他的呼吸也在變短,很快就感覺到窒息感。
雲則完全屏住呼吸,胸口靜止不動,又黑又長的睫毛難受控製地顫動著,目光在閃爍,眼睜睜看著自己難以啟齒的醜陋殘肢暴露在她眼前——紅紫色的圓鈍表麵,根根青色靜脈舒張得厲害,縱橫錯亂,膝蓋以下全無,與旁邊健康的那條長腿形成鮮明對比。
他整個人開始發抖,肩膀戰栗,蒼白薄唇哆嗦不已。
就在雲則準備推開霓月,不讓她繼續看的時候,霓月卻突然用雙手捧住他的末端,垂下扇子般的濃密睫毛,低頭在上麵輕輕落下一個淺吻。
那是一個蜻蜓點水卻又溫柔至極的吻。
末端神經敏感,摩擦時能帶來劇烈疼痛,被溫柔對待時也會有強烈感知,雲則周身如觸電般猛顫一下,然後原有的戰栗停止,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不可置信地目睹眼前這一幕,黑眸震**不已。
完全料想不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
霓月卻淡然抬臉,眼裏依舊亮晶晶地瞧著他,並且堅定地告訴他:“雲則,我一點都不怕,它一點都不醜。”
他滾動了下喉結,嗓子發緊,說不出話來。
柔軟毛巾包裹住他的殘肢後,霓月把假肢拿來,對準他的末端,讓末端從假肢負荷閥的孔內穿出:“站起來。”
雲則順勢起身。
最後再裝上負壓閥門,霓月退開兩步:“走一下,看看還疼不疼?”
他低頭緩慢地抬起左腳,嚐試性地邁出去,等腳落地後細細感受了下,然後看向霓月,給出反饋:“好像沒有那麽疼了。”
“那再好不過了。”
霓月很滿意昨晚“做功課”的結果,說:“回頭再買假肢襪,彈力繃帶,抗組胺劑藥膏這些來備用著。”
她現在比他更懂假肢的穿戴使用。
假肢穿戴完成後,霓月回家拿了個斜跨小包背上,然後和雲則去精神醫院拿藥。
明顯能看出現在的雲則不喜歡外出,走在她旁邊總是低著臉,再加上穿著假肢使用還不是很熟練,腳步略顯笨拙,就讓他神色愈發陰冷,整個人都散發著低氣壓。
雲則始終是雲則,那張臉永遠招女生稀罕,在公交站台等車的時候,兩個初中模樣的小女生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霓月:“姐姐,這個帥哥哥是你的男朋友嗎?”
霓月搖搖頭說不是。
一聽不是,兩個小女生的眼睛嘩地亮起來:“真的嗎?那哥哥——”她們一臉期待地盯著雲則,“可以給個微信嗎?”
“……”
雲則都沒看兩個小女生,而是深深看著霓月,緩慢地說:“她是。”
霓月一怔。
……她是?是什麽?
兩個女生亮起來的眼睛立馬暗下去,嘟囔著說:“可是這個姐姐說不是你女朋友誒。”
雲則麵不改色地淡淡說:“我惹她生氣了。”
兩個女生一臉悻悻地走開。
霓月憋不住,等兩個女生走遠後,皮笑肉不笑地質問道:“拿我當擋箭牌是吧?”
那以後出門得給他擋多少桃花?
冬季寒風吹來,垂起少年垂額的黑發,他的眼裏有著與這風一樣的冷寂,低沉嗓音把每個字都說得清楚:“沒拿你當擋箭牌。”
“那你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
“你是知道我語文很爛的吧?”霓月抱著雙臂,嬌俏明豔的眼裏藏著害羞,“別亂說,誰是你女朋友啊……”
雲則望著她身後緩緩升起來的朝陽,看她整個人泡進暖光裏,神色平靜地說:“我又沒說現在是。”
要坐的那一班公交車正好到站,616號公交緩緩刹停在兩人麵前,女朋友的話題戛然而止,霓月不自然地轉開視線,催促:“你先上。”
“哦。”
雲則在她前麵上車,她跟在後麵,刷了兩次公交卡,然後瞧見最後一排有空座,便推了推他:“坐那裏。”
兩人到最後一排位置坐下,霓月從包裏翻出耳機,也沒問他,直接把其中一隻耳機塞進他的耳朵裏,耳機對半分,聽著同樣的歌。
歌單多是老歌,最多的是beyond的歌,經典的《光輝歲月》《海闊天空》《再見理想》等等,她像是獨愛《光輝歲月》這一首,單曲循環聽了好幾遍,他都記住了其中幾句歌詞。
/今天隻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紮
……
也許是老歌更能感染人,聽到第四遍的時候,雲則內心尋到些與歌詞相對應的平靜,也有被鼓舞到,甚至也有點隱隱想落淚的衝動。
負責接待雲則的精神醫生姓許,三十歲出頭,三七分的精英頭型,戴明亮的銀絲邊眼鏡,據說專業性很強,很多患者指名點姓要許醫生。
雲則初次來這家醫院就是許醫生接待的,許醫生親和地打招呼:“你好,雲則同學,又見麵了。”
霓月被允許留在看診室,前提是患者本人同意,她退到角落裏,和一盆綠植站在一起,盡量不打擾到他們。
許醫生並沒有直接詢問心理相關的病情,而是很隨意地在和雲則聊天:“最近食量怎麽樣?”
“還好。”
“晚上睡幾個小時啊?”
“三、四個小時。”
“雲則同學,上次見你是一個多月前吧,我感覺這次你的狀態好了很多啊!”許醫生眼風掃了掃霓月,“你的眼睛明顯都有神了。”
雲則淡淡嗯一聲,表示認可。
“其實心態很重要哈,所有的抗精神藥物都隻是起一個輔助作用,自我調節很重要,當然有人幫著調節也是很好的,你保持下去,說不定過段時間就能停藥了。”
“好。”
許醫生開了兩種藥給雲則,抗抑鬱和焦慮的藥,還有安眠藥,最後在他們離開的時候,對雲則說:“希望我們見麵的次數會越來越少,最好別再見麵。”
雲則微微頷首回應,轉身離開。
拿藥以後,兩人從精神醫院出來,霓月聽到許醫生的話以後,心情很不錯,語氣充滿希望和信心:“雲則,你會越來越好的。”
冬日陽光下,雲則看著她臉上燦爛的笑容,看著碎光她眸中流轉,於是開始相信她的話,開始有一點期待未來。
嗯,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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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霓月順便配了一把他家的鑰匙,這樣就不用每次去都敲門。
她把他家的鑰匙和原有的鑰匙串在一起,然後拎著鑰匙串晃在他眼前,有些小得意:“現在我擁有了自由進出你家的權利。”
他沒看鑰匙串,而是越過鑰匙串看向她,在心裏默默說——
一直都會有的。
這天晚上,霓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來信。
作者有話說:
“/今天隻有殘留的軀殼
/迎接光輝歲月
/風雨中抱緊自由
/一生經過彷徨的掙紮”——引用自歌曲《光輝歲月》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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