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房子所有區域除塵是個大工程, 客廳,臥室,廚房, 廁所,霓月用前主人留下的舊拖把抹布等, 依次清掃每個空間。

她清掃哪片區域,雲則就在哪裏待著——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她,坐在臥室的床沿上看著她,也坐在廁所上的馬桶蓋上看著她, 黑眸沉寂安靜, 視線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而移動。

幹活間隙, 霓月會時不時突然出聲和他說話,比如下麵這類的, 而他也不是全無反應, 至少會嗯一聲。

“這個烏漆嘛黑的瓶子在這裏放了八百年了吧?好髒啊,扔了扔了,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

“嗯。”

“角落裏的蜘蛛網起碼結了十層,一隻蜘蛛還差點溜到我腳上,這種細腳蜘蛛好惡心,是叫這個嗎?細腳蜘蛛。我隨便叫的, 不知道這種蜘蛛學名叫什麽。”

“嗯。”

“哇, 泡菜壇子裏麵居然有隻死老鼠,果然房子不能空太久不住人, 不然老鼠都活不下去。”

“……嗯。”

花費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霓月終於把整個房子打掃幹淨, 雖然東西都是舊的, 但看上去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看一眼時間, 六點鍾,霓月提上保溫桶往外走,對房間裏的雲則說:“我得回趟家,晚點再來。”

雲則看著她的背影,分明喉結滾動了下,黑眸微微一顫,淡青色眼圈讓他的目光看上去很易碎,眼見著她就要踏出那道門,他哽了下,緩緩問:“晚點是多久?”

“啊?”

霓月駐足回頭看他,杏仁眼亮晶晶,唇角笑意清淺:“很快。”

“很快是多久?”

“十分鍾?”她歪歪頭,衝他眯眼笑,“不超過十分鍾。”

“……”

他沒再說話,沉沉地遙遙看她,像是認可十分鍾這個時間。

離開的時候,霓月沒有完全把門關上,而是留著一條縫隙,那麽等下她再來的時候就不用他單腳跳著來給她開門。

回家後,霓月把保溫桶放在廚房洗碗池裏,彎腰打開下方碗櫃,從最裏麵抱了一摞新的陶瓷碗出來,還拿了盆碟筷勺等物品,用一個方形紙箱裝著,很沉一個抱出廚房。

路過客廳的時候,被老霓叫住,老霓盯著她手裏的箱子:“拿的什麽東西?”

“一些碗什麽的,雲則家的碗都是有缺口的,吃飯容易傷到嘴,我給他拿點過去。”

“噢,行。”

沒一會,霓月再次回家,直鑽進臥室,這次拿的是老霓給她買的全新四件套,她自己都沒鋪過。

她先主動開口對老霓說:“雲則的床單太久,我摸了下,起了很多球,睡著很不舒服。”

老霓再次點頭。

第三次,霓月從老霓房間的衣櫃中抱出一床很厚實的棉被,經過客廳時,表情有點不好意思,語氣怯怯:“爸,雲則的被子有點薄,他晚上睡覺肯定很冷的。”

老霓捧著保溫杯,眉頭挑了起來:“你知道你現在拿的是我的棉被吧?”

霓月抿緊唇,漂亮的杏眼眨巴眨巴,看著特別楚楚可憐,就那麽直勾勾盯著老霓點了點頭。

敗下陣的老霓擺擺手:“拿走拿走!全拿走!”

就這還沒完。

霓月第四趟回家後,開始對他的茶葉下手,綠茶,茉莉花茶,龍井等等,每樣都拿小罐子裝一點,還順便捎走他一個全新的保溫杯。

他每個月就那點死工資,喝不起好茶葉,隻有那麽幾罐好茶葉還是認識多年的老釣友送的,他心疼得要命:“那個你少抓點……誒——!那個真的很貴,讓你少抓點沒聽到是吧?!”

在爸爸麵前,霓月的少見地厚臉皮,話都當耳邊風,聽過就忘,抱著幾罐茶葉飛快地跑出家門,像一隻矯捷的兔子。

老霓無奈地重新窩進沙發裏,翹著二郎腿,繼續看電視,就在他以為這就已經結束的時候,樓道裏再次傳來腳步聲,很快,霓月進門,徑直來到他的電視機前。

老霓眉頭一皺,整個人坐起來。

霓月背對著他,張開雙臂抱了抱電視,似乎在嚐試自己是否能夠抱得起來。

“還好,不是特別重。”

“你幹嘛?”老霓冷不丁地冒一句,“你不會想要把電視也搬下去給雲則吧?”

霓月回過頭,一隻手還搭在電視上麵,特別真誠可愛地問:“可以嗎?爸爸。”

老霓忍不住吼:“當然不行!!!”

霓月:“……”

老霓並不是在真的生氣,隻是情緒有點激動,他抬手搓了把臉:“月月,家裏都要被你搬空了。”

霓月嘀咕:“哪有這麽誇張……”

沒等老霓開口,她立馬又說:“雲則家裏連電視都沒有,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好無聊,家裏靜悄悄的,連點聲音都沒有。”

老霓惻隱的心猛地一動,繳械投降:“這樣,過兩天爸爸帶你去二手電器市場,給雲則買一個電視,你看行不行?”

霓月眼睛一亮,撲到老霓懷裏,摟著老霓的脖子晃:“爸,你最好了!”

鬆開老霓後,霓月若有所思地呐呐道:“……那這次給雲則拿點什麽呢?”

老霓無奈地歎氣:“你是不能空手出家門嗎?”

霓月撇撇嘴沒接話,回房間找到那個用紙袋裝著的深藍色捕夢網,高興地邁著輕快步伐出了門。

要把捕夢網掛在雲則的床頭。

希望這捕夢網爭點氣,多捕些美夢給雲則。

-

連續多次上下六樓給雲則送東西,霓月小腿隱隱酸脹,最後一趟,她提著捕夢網踏進他的家門。

臥室裏,雲則坐在床沿上,一條長腿自然垂直放著,另一條……另一條從膝蓋以下的褲管軟軟順著床沿垂落,兩條大腿隨意敞開坐著,兩隻手落在兩腿中間,鬆散地疊在一起,瘦削肩膀內扣,脖子微微縮著,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坐姿。

霓月看見他這樣坐著心裏就很難受,腦子裏總是會不受控地響起以前意氣風發的他,走路帶風,背挺得筆直,連拿正眼看人的次數都少有。

深藍色捕夢網從紙袋裏提出來,尾端墜著數片輕盈藍白色羽毛,霓月把捕夢網掛在他床頭的柱子上,用手撥撥羽毛,轉眼去看旁邊坐著的雲則:“你還記得這個嗎?”

雲則轉頭,看一眼和那個捕夢網,又目不轉睛地看她:“記得。”

——山水坊,捕夢網。

他說:“還有風鈴。”

門口掛著的銅風鈴。

“對,還有風鈴。”霓月蹲在他腳邊,拊掌輕拍一下,“回頭我再給你弄個風鈴,掛陽台上好不好?買個和山水坊一模一樣的。”

“好。”

霓月又從紙袋裏拿出一疊信紙,還有信封,並在一起放在他大腿上:“我知道你不想說話,但是如果你有什麽想要傾訴的,文字表達會不會好點?你可以給我寫信,寫什麽都可以,我會好好看完的。”

少年低垂的長睫輕輕一抖,顫出脆弱漂亮的弧度,他反應慢半拍地抬手觸碰信紙,沉默良久,才低低問了句。

“那你會回信嗎?”

也許是瘋了,霓月覺得他可愛得要命,噗一聲輕笑出聲,眼睛亮起來:“當然會啊。”

於是他收下了信封和信紙。

霓月並沒有很快收到他的來信,第一封信是在三天後晚上收到的,她用保溫桶裝著飯菜下去陪他一起吃晚飯,在她要離開的時候,他拉了一把她的胳膊,默默低著臉把一封信遞到她手指邊。

眼底霍地一亮,霓月展眉笑著接過信,他一個字都沒說,她也沒有,隻說:“我明早再來。”

他慢慢點點頭。

“好好吃藥,好好睡覺。”

他又點了點頭。

-

洗完澡吹幹頭發後,霓月回到臥室,關窗拉簾再躺到**,隻留一盞床頭燈,在暖黃的光線裏,她打開了信封,取出第一封他寫給她的信,把對折的信紙展開。

他的字和他人一樣,瘦勁有力,飄逸遒正,霓月眼神溫柔,不自主地彎了彎唇角。

“見字如晤,展信安。

這會是一封充滿壓抑黑暗的信,我提前表示抱歉,讓你來讀我的這些心理廢料,因為我想說的都很負能量。

不知道你有沒有體驗過蹦極,從上千米的地方往下麵跳,我現在就是這樣的感覺,縱身一躍後,發現身上並沒有綁安全繩,等待我的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好像這樣才該是我的結局,才是我的命運。

該死的那個人本來就是我。

那天,是我父母結婚十八周年的紀念日,下著很大的雨,我嫌我媽訂的餐廳位置太遠,要求換一個近一點的餐廳,臨時變更行車路線,如果不是我的話,就不會遇到那輛逆行的醉駕車……就不會發生那場意外……

我爸開的車,我媽在副駕,我坐在後排的右邊。一個多年開車的司機遇到突發狀況都會朝左打方向盤趨利避害,為了保全我,我爸朝右打方向盤,硬生生讓自己和對麵疾馳而來的醉駕車撞在一起。

車翻倒在地,左側著地。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整個人蜷縮在車裏,右腿被震到車門中間壓著,拔不出來,我用了很大的力氣也拔不出來,劇痛襲來,渾身都在痛,我很快失去知覺,也很快失去意識。

再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醫院,我失去右邊的小腿,失去了我的父母,我的小舅在醫院罵我是個殺人犯,害死了他的姐姐和姐夫,還問我為什麽沒有一起死在那場車禍裏?

……是啊。

我經常都在想,自己怎麽沒有一起死在那場車禍裏?

我多想也那樣,那我就不用在寂靜漫長的黑夜裏被愧疚吞噬折磨,就不用忍受最極端的痛苦絕望,也不用遭受最尖銳的惡意羞辱。

這些話題是不是太沉重了?

那再隨便說點無用的瑣事吧,那個烏漆嘛黑的瓶子是醬油瓶,細腳蜘蛛的學名是家幽靈蛛,以蚊子小蟲等為食,有毒的,但是這種蜘蛛一般不咬人,也沒聽說過誰被家幽靈蛛咬到過,還有泡菜壇子裏的老鼠是我扔進去的,它半夜在房子裏亂跑找吃的,找不到就來啃我的腳,我很煩躁,直接抓起它扔進了泡菜壇子裏,想著那裏麵還有點陳年老泡菜,夠它吃個幾頓的。

寫得好累啊,先到這吧。

晚安。”

有頭無尾的一封信,結束得很突然,霓月看得又哭又笑,看前半段時大顆大顆的眼淚砸落在白色信紙上,暈染黑色字跡,看到後半段又忍不住破涕為笑,帶著哭腔的笑聲彌漫在小小臥室裏。

緩了半晌,霓月疊好信紙放回信封裏,下床趿上棉拖鞋,找了件外套搭在肩上防著涼,再坐到書桌前,鋪上一張嶄新的信紙。

拿起筆,學著他的開頭認真鄭重地寫下回信的開頭——

見字如晤,展信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