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霓月在他的麵前蹲了很久,直至雙腿血液不流暢,知覺麻木, 她一隻手始終在輕撫他的殘端,表情憐惜不已, 眼神清澈幹淨。

他的情緒尚未平複,胸膛紊亂起伏,身體不受控製地在微微發抖,肩膀和脖子都瑟縮著, 像是要將自己藏進陳舊的沙發裏, 脆弱的眼淚顆顆滾落, 滿麵縱橫,蒼白的俊臉瘦得凹陷, 隻有丁點皮肉掛在上麵, 就顯得那雙眼又黑又大又空洞。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雲則——脆弱、羸瘦、易碎,整個人死氣沉沉,在他身上聞不到活人的氣息,他就像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淵藪,陽光萬丈而落,也灑不進半寸光亮。

霓月再也控製不住自己, 淚如決堤, 奪眶而出,隻能盡量讓自己不發出哭聲, 緊緊咬著唇,任憑淚水在臉龐肆意。

相較於他的隱忍絕望, 她的淚水顯得十分忌憚, 落在他的手指上, 膝蓋上,兩人中間縫隙處的地板上。

時間在暗沉屋子的角落裏緩緩流逝著。

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淚,霓月深深吸一大口氣,再緩緩吐出,努力地平複情緒,她的眼睛通紅,哽咽著開口打破沉默:

“雲則,我不知道你過去半年到底怎麽過來的,但是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對我發脾氣,可以對我不耐煩,但是請你讓我陪著你,陪你度過這段很艱難的時間,等你不再想尋死的時候,我保證不會再來煩你。”

淚痕遍布在他清瘦英俊的臉孔上,霓月微微墊著發麻的腳,伸出一隻手捧著他的半邊臉,輕輕用手指給他擦拭眼淚,徐徐地問:“……好嗎?”

雲則沒有正麵回答,而是狼狽又脆弱地單手撐在沙發上,把臉轉回來麵對她,眼眶通紅,黑眸遍布絕望和淚水,整個人都透著破碎感,蒼白的薄唇緩慢地開合:“我還會好起來嗎?”

一和他對視,霓月好不容易平靜的情緒又全麵崩盤,悲傷反撲上湧,她卻沒有一點猶豫地瘋狂點頭,在淚水再次滾落時揚起微笑,加強語氣增加可信度:“會!會的,雲則,你會好起來的!”

那是一個很燦爛又悲傷的微笑,帶著淚,又帶著希望。

……燦爛又悲傷。

看似矛盾的形容,實則相當貼切。

手指和掌心都沾上他的眼淚,變得濕漉漉,霓月捧著他的臉沒鬆開,無比地堅持說:“你不是一個人,我會陪著你,我會一直一直一直陪你。”

她說了三個一直。

雲則卻沒有信,而是緩緩搖搖頭,眼底一片荒蕪,哭過後的嗓音嘶啞得厲害:“怎麽能一直陪著我?你可能會陪我一些天、一陣子、幾個月,但是沒可能陪我一輩子。”

“…………”

再沒有回答聲,雲則蒼白的薄唇輕扯,帶出一個嘲諷的薄涼笑容,他抬起手,想把她捧著他臉的手扯下來。

剛握上她的手腕,就聽見她特別冷靜地問了句:“我要是能呢?”

動作瞬間被凍住,雲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看見她眼裏滿滿的真誠和堅持,讓他一時竟有點不知所措。

人生漫長,年少時的許諾原本不足為信,卻因為少女一顆善良純潔的心顯得那麽鄭重可信,也顯得那麽彌足珍貴。

沙發麵上,他瘦白的大手用力收緊,青白色指節略微曲起,青筋和血管同時鼓突,周身輕微顫抖著,神情隱忍痛苦,聲音也是抖的:“……你就不怕以後我離不開你,賴著你?”

“那你就賴著我。”

這一次的回答,她沒有丁點的猶豫。

談話像是塵埃落定,像是一個故事已近尾聲,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霓月扶著沙發緩緩從他麵前站起來,雙腿發麻令她站不穩,腿一軟,索性兩手一攤坐在他身邊,仰著頭靠在沙發上休息。

手邊放著那幾本她拿過來的懸疑小說,還有那個裝著四千現金的信封,看來他都是拿到手以後隨手一扔一放就完事。

就這麽默默坐了會,雲則突然做了個要起身的動作,霓月伸手把他按住:“去哪?”

雲則默了默,低聲說要去房間。

“我扶你去。”

“……”

交流過後的雲則不再拒絕她的幫助,也不再表現出不耐煩和暴躁,隻是依舊怏怏的,依舊死氣沉沉。

霓月拉起他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肩膀,自然地摟住他的瘦腰,整個人都落進他懷裏,她盡最大化地承受著他身體力量,他用一隻腳跳著移動,她就走著小碎步配合他的速度。

這樣移動其實雙方都很吃力,霓月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噴灑在頭頂,她也憋著氣卯著勁支撐他,短短的一段距離,把兩人都累得額頭冒汗。

房間裏陰暗潮濕,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黴味。

到房間後,霓月把他扶到床邊,讓他坐到**,問:“回房間幹嘛,你現在要睡覺?”

雲則搖搖頭,俯身彎腰,手伸到床頭櫃的位置,拉開最下麵一層的小抽屜,拿出一盒藥,從中取出一板,摁破包裝鋁箔紙,在掌心裏倒了一粒,張開蒼白的唇,把藥放進嘴裏,直接幹咽入嚨。

“這什麽藥?”

霓月從他手中拿走藥盒,偏向窗戶位置,借著光亮看藥名——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適應症:重度抑鬱症。

就在她看到適應症後,雲則低啞的嗓音緩慢響起,在對她說:“聽你的話,我在活下去。”

喉嚨一緊,霓月說不出話來,把藥盒還給他,悶悶地嗯一聲,然後腦子一熱,伸手重重在他濃密雜亂的頭發上揉了一把,還是憋出一句:“做得好。”

時間已經十一點多,再過一會就是午飯時間,霓月說:“我先回家,幫我爸一起做飯,我等會再下來。”

雲則坐在床邊,又是那幅死氣沉沉的樣子,目光渙散放空,蒼白的臉上沒有情緒,不知道有沒有聽到她的話,也沒給點回應。

走到臥室門口時,她忍不住回頭提醒:“別忘了,隻要是我敲門,你就要開。”

他像是終於聽到了,黑色眼珠微微動了動,然後低低嗯了一聲。

-

老霓正在廚房裏洗要炒來吃的小白菜,手邊是兩顆洗好的番茄,霓月出現在廚房門口,看了眼灶台,目光落在那兩顆番茄上:“今天中午吃番茄炒蛋嗎?”

“對,還有炒白菜,和昨天晚上都沒動筷子的豆豉蒸魚。”

霓月脫掉厚厚羽絨外套,把保暖衣的袖子挽起走進廚房:“我來吧,爸,你的番茄炒蛋從來不去皮,有番茄皮不好吃啊。”

“喲。”

老霓陰陽怪氣地一聲,接著說:“你平時懶得要命,主動做菜的時間屈指可數,今天怎麽舍得下廚?”

霓月沒解釋,走到老霓身後,把他往外推:“你出去啦。”

“等等——!我白菜還沒有洗完,誒!”

“我來洗。”

老霓被迫扔下白菜離開廚房,霓月一人占據廚房操作,洗淨白菜,番茄燙水去皮,切成塊備用,四個雞蛋磕進碗裏打散,蔥花不可少,準備齊全後擰開煤氣灶開關,藍紅色火苗滋地竄起,舔舐黑色鍋底。

二十分鍾後,霓月提這個保溫桶從廚房出來,手裏還有兩雙一次性筷子,老霓在客廳翹著二郎腿看警匪片,瞥了一眼:“好啦?”

“嗯,我要下去和雲則一起吃。”

“什麽?”

老霓放下二郎腿,坐起來:“那我呢?”

霓月平靜說:“雲則現在一個人很可憐,需要有人陪著,但是爸,你不需要人陪著吃飯。”

老霓無話可反駁,眼睜睜看著霓月提著保溫桶從麵前路過,等關門聲響起,他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怪不得月月這丫頭今天要下廚呢。

提著保溫桶停在雲則家門口,霓月抬手敲門,隔了好一會兒,裏麵傳來單腳在地上跳的聲音,每一下都很重,但是速度卻不算慢。

他沒戴假肢,單腳跳著來給她開的門。

門打開,霓月立馬露出燦爛漂亮的笑容,把保溫桶提高,說:“吃飯啦。”

雲則看著她,沒什麽表情,隻淡淡說:“我沒胃口。”

“人又不是水泥做的,不吃飯怎麽行,再沒胃口也要吃點。”

霓月一邊說著,一邊越過他進門,把保溫桶放在客廳一張破舊的矮木桌上後,回頭看著他還在門口,手扶著門,一動不動看著她。

她立馬折回去,拉起他的一隻手放在肩膀,摟抱住他的腰:“走吧,我們吃飯。”

正好有兩個矮的塑料凳,也是破破舊舊的,凳子腿兒磨損嚴重,霓月用腳勾過一個凳子,放在木桌前,再小心翼翼把雲則放下去:“你坐這兒。”

木桌久未使用,上麵覆著層薄薄的灰,霓月到廚房找到一張幹巴得像鹽菜的抹布,在冷水充沛的水龍頭下搓洗幹淨,拿到客廳把木桌仔仔細細擦幹淨。

碗櫃裏的鍋碗瓢盆通通落了灰,在雲則住進來以前,這間房子已經空了半年之久,留下的東西也都是些殘次品,沒幾個好用的,連寥寥幾個白色陶瓷碗,碗沿上都是有缺口的,或者是碗身上已經有了輕微裂絲,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碎掉。

霓月從中挑了兩個沒那麽差的碗,至少碗身上沒裂絲的痕跡,隻是碗沿上有三兩個缺口,找了把舊主人用得發黃的塑料飯勺,全部洗幹淨後才回到客廳。

雲則坐在塑料矮凳上麵,雙手垂放在身側,看著很安靜空洞,也有點呆呆的,很像一隻迷路的大狗狗。

霓月走過去,把碗放下,擰開保溫桶的蓋子,取出內層依次擺好,熗炒小白菜,撒有蔥花的番茄炒蛋,豆豉蒸魚,底層則是白米飯。

盛了一碗白米飯放在他麵前,霓月拆開一雙一次性筷子遞給他,溫聲說:“多少吃一點。”

反應慢半拍,雲則接過她手裏的筷子,立馬一塊沾滿番茄汁的炒蛋就放在他碗裏。

他抬頭,看見她一雙杏眼笑得眯起來,聲音清澈幹淨:“我炒的,你嚐嚐?”

其實霓月從小到大都不算是個愛笑的女生,別人評價她總是用清冷這樣的字眼,但她今天一直在對他笑,積極表現出樂觀活潑的一麵,她再在想——總是看見笑容的話,他會不會好過那麽一點點?

哪怕這樣努力的效果可能會很小,但她也不想放棄任何一點會讓他變好的可能。

那個一頓吃三碗飯,在飯桌上風卷殘雲的少年不見了,現在雲則的食量比她還少,兩口雞蛋,一口蔬菜,一口白米飯,連魚肉都沒碰一下,就放下了筷子。

“雲則,你吃得太少了。”

“沒胃口。”他像是很累的樣子,高高仰著臉,閉上了雙眼,喉結滾動了下,“強行吃我會吐。”

食欲不振也是重度抑鬱的症狀之一,霓月回家的時候在網上搜索過相關資料,包括不僅限於食欲不振,還有嚴重的睡眠障礙,對所有事物喪失興趣,感知遲鈍,易躁易怒,輕生念頭很重。

收回思緒,回過神的她露出微笑:“沒關係,那等你想吃的時候再多吃一點。”

飯後,霓月把保溫桶收拾好,準備提回家再洗,因為她剛剛在廚房沒有發現洗潔精。

叉著腰環顧了下四周,霓月發現這個家裏的一切都很舊,也很髒,所謂的髒就是灰塵,也隻是灰塵,哪裏都是灰塵,伸手輕輕一碰,整個指腹都黑了。

“我準備給你打掃一下衛生,你要午睡嗎?還是看著我?”她問。

晚上都睡不著,還午睡什麽,雲則沒說話,隻搖了搖頭。

霓月沒明白:“是要午睡?”

坐在矮凳上的他仰頭,抬著臉望著她,黑眸沉寂深邃,薄唇緩緩開合:“不睡。”

“哦。”

“看著你。”

作者有話說:

二更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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