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短夜長的冬季, 天亮得很晚,魚肚白自地平線上升起,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 弧度變大,熹微漸轉為天光大放。

病房裏深藍色窗簾留有縫隙, 一束晨光悄悄泄進來,沿著白色地板爬上鐵質床腳,再不動聲色地繼續往上。

那是一束很窄的光,三指寬, 剛好能覆蓋住雲則的半張臉, 照上吸血鬼般病白色的肌膚, 少年的眉眼,蒼白的薄唇, 高挺的鼻, 濃密的黑發,和額角的淺粉色疤痕。

薄溫也能將眼皮曬得發燙,雲則長睫微微一閃動,眼球左右緩慢動了動,緩緩睜開眼,一顆毛絨絨的腦袋印進視線裏。

身邊趴著一個人。

頭痛欲裂, 雲則皺眉的時候牽扯得太陽穴刺痛, 他感覺臉上有東西,定睛一看才發現是個氧氣罩, 旁邊供氧的機器時不時發出滴的一聲,記憶還停留在昨天晚上——他關掉所有燈, 緊閉每一扇窗, 打開煤氣閥門, 開始等待死亡降臨。

人生百態,結局都逃不過一死,或早或晚,而對於他來說,這樣的選擇最得解脫。

而現在的他還活著,是誰在改寫他的結局?

趴在旁邊的那顆腦袋微微動了動,沒有醒來的跡象,隻是將臉轉了個方向,換成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睡著,從原本的後腦勺對著他,變成臉正對著他。

熟悉的一張小臉投進雲則墨黑的眸子裏,柳眉杏眼,櫻桃唇,水滴鼻,自然卷的長發散得到處都是,沒有規則章法的亂。

……霓月。

雲則寡白色的臉上神色淡漠,眼底一絲波瀾也無,被窩裏伸出一隻手來摘掉氧氣罩扔在一邊。

想坐起來時,卻有莫名的阻力,雲則才察覺到被窩裏的另一隻手被她緊緊握著,握得太久,感知麻木才一時沒發覺。

手指微微一動,他才清晰感覺到,她在和他十指相扣,扣得死死的,嚴絲密縫粘在一起似的,相貼的掌心很溫暖,中間藏著一整晚互相交融後的體溫。

她將自己的手和他扣得很緊,且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都放在上麵,好幾次嚐試抽離卻失敗,非但沒能讓兩人緊扣在一起的手分開,反而將她弄醒了。

感覺一直有東西不停動來動去,霓月秀眉微皺悠悠醒轉,虛虛睜開的眼裏模糊看見一雙熟悉清絕的黑眸,她的眼霍地睜大,他醒了。

原本趴在他手臂上的霓月倏地坐直身體,直勾勾盯著躺著的他,視線微微錯愕,像不認識他一樣。

被窩裏,他的手指緩緩而動,一點一點從她指間抽離,霓月也沒反應,還是眼巴巴看著他,他沒有任何表情,黑眸裏是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

十指相扣的兩隻手徹底分離。

下一秒——

霓月沒有猶豫地站起來撲上去,雙手同時落在他瘦削肩膀上,緊緊攀抱住,身體重心下落。

少女馨香撲個滿鼻,讓雲則猝不及防,他身體猛地一僵,臉色陰沉,下意識就伸手去推身上的霓月,胸膛起伏在加劇。

霓月抱得很緊很緊,於是這是一個大膽而肆無忌憚的擁抱,無論他怎麽沉著一張俊臉用手推她,她都不肯鬆。

形成一種僵持局麵。

他現在怎麽變得這麽瘦,不僅看著瘦,抱著簡直咯手,嶙峋突出的骨頭和他這人一樣散發著沉沉冷硬。

溫熱的臉龐貼上他頸部薄薄肌膚,霓月閉上眼睛,忍住哭意,平靜說:“雲則,活下去好嗎?”

推拒的動作停住,他的手慢慢垂放下去。

聞到她頭發上洗發液的味道,清新白桃味,有點甜,卻又不膩,雲則有一瞬間的失神,恍然在異世界般的虛渺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處何處,目光有些渙散,視線落在虛空中沒有交點。

沒能等到他的回答,倒是等來開門的響動聲,哢噠一聲,老霓拿著一截假肢推門出現,看見病**擁抱在一起的兩人時,腳步一頓,整個人都僵在原地。

“……”

意識有人,霓月忙鬆開他寬瘦的肩膀,抽身站直身體,回頭發現是老霓,眼神有些短瞬的不自然,又很快恢複如常,當做無事發生般走出去:“我去叫醫生過來看看情況,看能不能出院。”

老霓怔怔地看著她從麵前經過,慢半拍才拖著音說:“哦……”

病房被晨光照得明亮,依舊靜悄悄,腳步聲就顯得格外清晰,老霓拿著假肢靠近到床邊,斟酌著用詞想說點安慰的話,嘴巴剛剛張開,就看見躺在病床的雲則把臉轉向另一邊,死寂目光望著窗外,儼然一副拒絕說話的模樣,老霓閉上嘴巴,把要說的話吞了回去。

昨夜的急救醫生已經下班休息,另一個醫生過來查看的情況,沒有腦水腫的情況,被允許出院。

老霓離開病房去辦手續,把假肢留在床頭半人高的櫃子上麵,霓月停在床邊,白皙的手指觸上冰涼的假肢:“需要我幫忙嗎?”

掀開被子,雲則手撐著床麵想要坐起來,見狀,霓月伸手去扶,他卻把她的手推開,冷冰冰道:“別碰我。”

霓月收回手,眸色黯然幾分,麵上依舊維持著不動聲色的平靜。

一條正常的長腿先從**放下來,把黑色褲管撐得筆直,緊跟著,另外一條腿也放下來,空****的褲子布料在虛空輕甩兩下,垂到地麵上。

霓月拿起假肢遞過去。

手停在半空,他沒有接,而是抬起一雙陰鷙的眼牢牢盯著她,薄唇緩慢開合,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你非要這樣?”

她怔住。

哪樣?

霓月很不解,微微皺眉,輕聲說:“我沒有別的意思,雲則,我隻是想幫你,我——”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更不需要你的憐憫。”

他毫無耐心地打斷她,一把從她手裏奪過假肢,語氣冷漠至極:“我隻需要你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抿抿嘴唇,霓月一言不發地沉默。

那截空****的黑色褲管始終沒有被卷起,最殘忍的傷口也沒有直觀呈現在她麵前,他隻是坐著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不再發火,又變成一尊死氣沉沉的泥塑。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麽,霓月顫顫絨絨睫毛,輕聲說:“你穿假肢吧,我出去外麵等你。”

離開病房,帶上門,霓月頭靠在冰冷牆上緩緩籲出一口長氣,胸口悶得不行,剛剛在裏麵麵對他根本喘不過氣,他是那麽的壓抑悲傷,就連和他待在同一片空間裏都會覺得窒息。

很難想象,這半年他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

等待間隙,霓月拿出手機給宋嘉閣發了一條微信,隻有短短的五個字,卻似乎藏著大大的力量——

【我找到他了。】

瘋狂的微信消息轟炸開始,還有語音電話,她沒有接電話,隻是回複:【他現在不想見人,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和他溝通。】

宋嘉閣繼續短信轟炸,他現在情況怎麽樣?

霓月敲過去三個字。

【還活著。】

老霓辦完手續回到住院部,看到等在病房外的霓月,問:“他好了嗎?”

“不知道,我去看看。”

回過身,霓月正準備打開病房門,門卻從裏麵被人拉開,高她大半個頭的雲則立在眼前。

黑色褲管一直覆到他的鞋麵上,從外表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常,一走起來卻完全不同,他戴著假肢的右腿行走時看著非常僵硬,像是腿上拖著重物,每一步都顯得很艱難。

不隻是不便,似乎假肢的使用會讓他特別疼痛,烏黑的眉緊緊蹙著,才走兩步都要扶著牆,霓月伸手過去想要攙扶,卻還是被他冷漠推開。

老霓上前,握住少年的瘦削胳膊,溫聲說:“孩子,老師扶著你走,慢慢來,不著急!”

霓月停在眼底,眼睜睜看著他沒有拒絕爸爸的幫助,為什麽一個勁拒絕她?

短短一段路程,足足耗了二十分鍾,到醫院大門時,雲則已經滿頭的大汗,外麵天寒地凍,張著嘴巴喘氣,嗬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氣。

“在這等我,我去把車開過來。”

等老霓離開,霓月才質問他:“為什麽就是不接受我的幫助?難道你還在因為吵架的事情生氣嗎?”

雲則長睫低垂,抿著蒼白的唇不說話,也不看她。

“我給你道歉行嗎?對不起,我承認我當時說話很過分,你不要放在心裏。”

“……”

他沒給任何反應,泥塑一樣的沉默。

霓月表情失落,沒有再開口。

老霓把車從停車區開過來,停穩在麵前,雲則先她一步拖著腿走過去,截斷麵疼痛加劇,每一步都是鈍痛,而他卻固執偏執地拒絕她任何幫助。

他鑽進後座。

霓月也不坐前麵,而是也彎腰鑽進後座,和他坐在一起,兩個人誰都沒有看到,前排的老霓在暗暗抹眼淚,看著雲則如今這副模樣,他一個做父母的人,實在是於心不忍。

那天老霓去了一趟學校,在休學資料裏找到雲則小舅的電話,打過去不顧師儀地臭罵一通,用最髒的詞,串聯成一句又一句不堪入耳的辱罵,夾雜著旺盛的憤怒,瘋狂輸出。

到小區停車場後,雲則上樓又是一場艱難的行動,他一麵扶著樓梯,一麵被老霓攙扶,還好隻是從負一層到一層,而不是像霓月家一樣住在六樓。

送雲則到家後,父女倆都沒有第一時間離開,各自都有話想對雲則說,老霓先開口:“孩子,有什麽事情給老師打電話,老師就在六樓,隨時都能下來。”

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被塞到雲則微涼的手裏,是老霓今早出門就準備好的,一早上都沒找到機會給。

雲則手指鬆鬆的拿著那張紙條,臉上沒有情緒,眼裏沒有波瀾,讓人看不懂也猜不透他現在在想什麽,隻是低低問:“醫院的費用多少?我把錢給您。”

“不用不用,沒幾個錢。”

雲則沒再堅持,似乎多說一個字都會很累,他的大手扶著門沿,垂著眼睫想要把把門合上。

在門隻剩下一個縫的時候,霓月倏地伸一隻手在門縫裏,差點被夾到,嚇得老霓唉喲地虛驚一聲,她說:“爸,你先回去,我有話和他說。”

強行擠進屋,霓月再反手把薄薄鐵門推來關上,動作一氣嗬成。

距離他不過半尺距離。

就算是白天,沒有開燈的屋子還是很暗淡,暗到看不清對方眼底的情緒,雲則豁然拉起她的手,想要開門把她推出去:“出去!”

“疼——!”

霓月疼得死死皺眉,輕嚷:“雲則,疼!”

他根本沒用力氣。

聽見她嚷,雲則還是鬆了手,看見霓月皺著小臉低頭,查看剛剛被他握的手——手掌側麵破皮紅腫,血絲痕跡明顯。

他也看到了,先是看到她手上的傷,再是看到她所在的位置,背後的薄鐵門,腦袋旁邊就是兩個朝裏的凸起處,那是昨晚她生生用手砸出來的。

像是突然沒有力氣將她野蠻推出去。

死寂的空氣,暗淡的環境,屋子裏腐朽潮濕的味道,霓月用嘴吹吹傷口後,抬起臉盯著麵前的他,還是在執著那個問題:

“你為什麽接受我爸的幫助,而不接受我的,之前於柔柔分析說你喜歡我,我差點就信了,現在看來完全不是,沒想到你居然這麽討厭我。”

“我是喜歡你。”

啪——

神經陡然斷掉,霓月整個人血液似乎都停流了幾秒,她完全沒想過他會承認。

緊跟著,他眼裏烏雲翻湧,眉眼塗抹著無盡冷漠,涼涼望著她,聲線低沉地說了下一句:

“但是那又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