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的冬季天空呈現出斑駁濃橘色, 像半幹半濕的水墨畫,四散的霞光照不進一間小小的灰暗臥室裏。

空****的黑色褲管。

霓月死死盯著那截褲管,她像是被人施過魔法, 僵在原地無法動彈,瞳孔卻在不停地震, 來回波動,睫毛顫個不停,漸快的呼吸讓她胸口起伏不勻,混亂。

神經緊緊繃著。

老霓已經置身在那間臥室裏, 背對著霓月, 正對著窗簾後的人影偏偏頭, 目光應該是探究:“……打擾了哈,我女兒撿到了你的假肢, 敲門一直沒人來開, 就找物業拿了鑰匙貿然進來了,你看假肢給你放在哪兒好?”

無人回應。

深色簾子後的人影一動不動,如一尊沒有靈魂生命的泥塑,隻是簡單被人安放而已,不會被關心死活。

“就給你放這屋裏了哈?”

老霓覺得氛圍詭譎怪異,整個房間都很壓抑, 他轉頭對幾米開外的霓月說:“月月, 拿進來。”

——月月。

窗簾後的人影動了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像是肩膀部位有一瞬的輕顫,轉瞬即逝, 緊跟著, 露在外麵的那截黑色褲管開始一點點往簾子裏挪動著, 在艱難地往裏藏。

看見這一幕,緊繃的那根神經斷掉,霓月視線開始變得模糊,喉嚨緊得像是被人塞進一塊幹燥海綿,咯得她哪裏都不舒服。

維持著平靜,霓月把聲音控製得很好,很輕地說了句:“爸,你先出來。”

老霓一臉疑惑,啊了一聲,然後就注意到霓月的眼裏已經淚水盈盈,老霓嘴巴張了張,表情逐漸變得錯愕,猛地回頭看向窗簾人影,像是意識到什麽。

片刻後,老霓沉著臉從臥室裏退出來,越過霓月,直接帶著物業人員到外麵去等。

四周靜悄悄,霓月聽見自己的心跳,還有亂掉的呼吸聲。

抱著那截假肢,觸感冰涼,霓月抬起沉重的雙腳,一小步一小步朝著那間臥室靠近,左腳緩慢踏進去,再是右腳,她從本就暗的客廳邁進更暗的臥室裏,從一種深沉遞進到另一種深沉。

上次兩人見麵還是在暑假,近半年時間過去,記憶停留在上次爭吵的畫麵,她說——雲則,你最好永遠都能高高在上。

如今的她,隻希望如她所言,他永遠都能高高在上,而不是變成眼前這樣,孤零零藏在簾子後麵,藏在這間不見光的小小房間裏。

沒敢靠得太近,距離窗簾還有半米的位置,霓月停下,緩慢彎腰,小心翼翼地把假肢輕放在他麵前,發緊的聲音緩緩道:

“雲則,我是霓月,我撿到了你的假肢。”

窗簾後麵的人沒有回應她,隻是站著,隻是沉默地站著,似乎這麽一站就是永恒。

霓月直腰起身,麵對他,雙腳一點點後退,退了幾步又停在房間中間,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就這麽站著,與他隔著層窗簾,霓月也長時沉默地站著。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窗簾後的人終於動了,那是一個彎腰的動作,一隻枯瘦病白的大手從簾子底部伸出來,撿起腳邊假肢,沒有猶豫地脫手一摔——金屬質地的假肢砸在地上發出嘭地一聲重響,滑幾厘米後停在霓月腳邊。

混沌暗沉的房間裏響起他一如既往的嗓音,很熟悉,也很冷漠:“笑話看夠了的話,你可以走了。”

霓月被突然摔過來的假肢嚇得渾身一顫,沒來得安撫情緒就聽到他的話,忙搖搖頭,解釋:“雲則,我不是——”

“滾!!!”

簾子後的人發出一聲耐心盡失的咆哮,聲音低啞而憤怒,又有著無能為力的濃烈絕望。

夕陽還是西沉而去,最後一絲天光泯滅,房間裏徹底暗沉,霓月含著淚水從他的房間退出來,退出那片屬於他的黑暗。

經過客廳時,聞到一股稍怪的味道,霓月情緒衝擊太大,她沒有在意,很狼狽地出了門。

香噴噴的豆豉魚端上桌,兩碗白米飯,兩雙木筷子,父女倆麵對麵而坐,一直坐到那盤魚冷掉,誰都沒有拿起筷子。

還是老霓先打破沉默:“沒想到竟然是雲則那個孩子……”他長長歎了口氣,“以後我們多關照他點。”

霓月低頭埋著臉,輕輕嗯一聲。

老霓說她本來就瘦,多少好歹也要吃點,霓月搖搖頭說:“我真的沒胃口。”

又是一番時間的沉默。

劃拉——

霓月猛地站起來,碰掉碗上的筷子,筷子掉在地上發出兩聲細碎的響。

老霓被嚇到:“怎麽了?”

臉上血色盡失,霓月哆嗦著唇,站起來瘋了一樣往外麵跑,一邊跑一邊尖叫:“爸!打120叫救護車!快點!”

老霓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為什麽,但還是照做,忙摸出手機打電話叫救護車。

霓月一路飛快下樓梯,猛衝到一樓的左邊門前,整個人都是撲到門上去的,開始瘋狂地敲門。

與其說是敲門,還不如說在用拳頭砸門,霓月雙手握拳左右輪換著瘋狂敲砸著門,鐵門震天響,砰砰作響的聲音貫徹整棟單元,惹得左鄰右舍的人紛紛聽到動靜前來圍觀。

“雲則!雲則——!!!”

“開門!”

“雲則,你開門啊——!”

物業匆匆拿來鑰匙的時候,霓月已經把鐵門捶打出兩個淺窩,手掌側麵磨破了皮,滲出血珠,她渾不在意,像是感覺不到疼痛。

門打開的那一瞬間,霓月瘋一樣衝進去,徑直快速跑向那件臥室,空氣裏刺鼻的氣味濃烈,聞一口就讓人胸口發悶難受腦袋發昏。

簾子後的人已經栽倒在地,昏迷不醒。

霓月衝到他身邊,一把薅開擋在麵前的窗簾,就看見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雲則——他側倒在地上,整個人形銷骨立,瘦得盡顯骨像,腦袋屋裏垂放在灰髒的地板上,瘦白的臉頰沾了灰,額角縫過針的疤痕明顯,雙眼底下淡青色明顯,唇蒼白,手臂和脖頸上的青筋全部突出來,血管隱隱浮現。

迅速把房間窗戶打開到最大,霓月蹲在他麵前,雙手不停在他鼻子麵前扇著風,一邊扇一邊衝外麵大喊:

“爸!你快點來把雲則弄出去!”

門口圍著許多圍觀的鄰居,人們的好奇心永遠充沛,個個的腦袋都探得厲害,老霓擠開人群衝進來。

現在的雲則實在太消瘦,看上去隻有一百斤左右,被老霓一把輕鬆抱起來,霓月緊隨其後跟出去。

救護車來得很快,雲則被放到移動擔架上,急救人員第一時間給他戴上氧氣罩,開始高流量的供氧,蓋上厚厚的被子保暖。

怕他還是不夠暖和,霓月在急救車廂裏脫掉自己的羽絨服外套,搭在他的被子上麵,隻剩下一件高領薄毛衣,沒一會時間,霓月就感覺手腳凍得沒了知覺,小臉冷白色,開始流清鼻涕。

老霓門出得也急,也沒穿外套,父女倆沒一會都凍得麵色鐵青,開始打冷顫子。

“你是怎麽知道他會煤氣中毒的?”老霓突然開口問。

吸吸鼻子,霓月小巧的鼻頭紅彤彤的,聲音輕微發顫:“送假肢出來的時候,我聞到味道了,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那是煤氣的味道。”

老霓聽得連連搖頭,歎氣不止:“一個人住,稍微粗心一點就差點釀成慘禍,忘記關煤氣可不是小事。”

霓月垂下眼睫,眸光暗淡下去,身體隨著車輛微微左右晃動,沉默半晌,她才抿抿唇輕聲說:“他不是粗心。”

車廂裏瞬間安靜,誰都沒有再說話,包括幾名其他急救人員,都保持著一種絕對且攻而不破的安靜。

還是北城醫院。

負責急救的醫生告訴他們,幸好發現得早,要是再晚上半小時,人就真的救不回來了,不過現在情況雖然已經穩定,但還是要繼續住院觀察一晚,如果期間沒有出現腦水腫的情況,明天等人醒了以後就能出院。

繳完費,老霓回到病房,看到霓月穿個單薄毛衣坐守在病床前,便說:“要不先回去,明早再過來吧,就這麽坐一晚多冷哪。”

“不。”

霓月執拗地搖搖頭,“我今晚就在這裏,爸,你回去吧,明早再過來,順便把去他的假肢帶過來。”

“那你好歹把外套穿上啊,不然得感冒成什麽樣啊!”

“可我怕他冷。”

“……”

沒辦法,老霓隻好去找護士多要一床被子,給雲則加上,要求霓月必須把外套穿上,他才肯離開。

老霓帶上門離開,病房封閉安靜,隻剩下兩個人。

寒冬的夜晚,外麵冷風吹得正盛,把窗戶吹得啪啪作響,霓月坐在床側,靜靜看著帶著氧氣罩的他,額角疤痕明顯,眉毛依舊很黑很濃,相比較上次見他,頭發已經長得和原來一樣長,也是一樣的茂密,隻是疏於打理而顯得雜亂,十分不羈,臉孔清瘦至極,精致的五官有幾分被辜負的意味。

霓月伸出一隻手,悄無聲息地探進被子裏,被子裏一片溫熱,感知到獨屬於他的體溫。

兩秒尋找後,霓月終於觸摸到他的手指,很長很瘦,再往上一點就是他的手背,指腹微微摩挲著他手背上鼓起來的血管,不知道他在睡夢裏能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直到她的整個手掌覆上去。

他的手很大,她的手沒辦法整個覆蓋,隻能覆住大部分的肌膚骨骼,緊緊貼在一起,溫度在交換,她的心漸漸落定,有種劫後餘生的輕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