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結束, 霓月從書屋老板那裏領到兩個月的兼職薪水,總四千,放在一個牛皮色的信封裏, 準備等開學的時候在學校拿給雲則,那件外套三千多, 多出來的幾百就當做分期的利息。

老板收回山水坊的鑰匙,並且表示以後假期想做兼職還可以再聯係他,為感謝她兩個月以來把書屋打理得井井有條,老板把掛在門口的深藍色羽毛的捕夢網送給她, 還讓她可以挑選幾本喜歡的書籍。

她挑了幾本沒拆封過的懸疑小說, 用袋子裝著, 和捕夢網放在一起,然後笑著和老板揮手說再見。

開學那天豔陽高照, 高一新生已經在軍訓階段, 相比較老生來說皮膚黑了好幾個度,霓月路過操場時,有些大膽的新生在休息時間會朝她吹口哨,孟浪地笑著叫學姐。

她還是沒有和於柔柔坦白,關於雲則暑假期間來她天天到她兼職書屋的事情,冥冥間她似乎被他說中了什麽……

做不到問心無愧, 也做不到心裏沒鬼。

連續三天, 霓月都沒能在學校裏碰到雲則,那個裝著四千現金的信封一直在她書包裏, 從沒帶過這麽多現金在身上,怕弄丟也怕被偷, 她迫切地想要把這筆錢還給他。

第四天, 霓月耐心告罄, 直接在午休時間拿著信封到一班去找雲則,準備直接把錢還給他就走,什麽都不多說。

她在後門遇到宋嘉閣,她叫住他:“誒,雲則呢?”

宋嘉閣臉色不太好,盯著她好半天沒說話,最後灰敗著一雙眼把她扯到走廊盡頭的角落裏:“我還沒給別人說,我隻給你一個人說。”

心裏咯噔一下,霓月有種不祥的預感,動了動唇,輕輕問:“說什麽?”

“雲則,他——”

宋嘉閣欲言又止,把欲蓋彌彰的氣氛推到極點,“他發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出了意外。”

霓月腦子嗡嗡的,手裏捏著的那個信封已經在變形,喉嚨發緊,心髒開始突突突地加速。

“什麽意外?”

“……”

那天,霓月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教室,靈魂像是和軀體分離,四肢沉重,腳如鉛灌,每一步都重得她喘不過氣。

牛皮色的信封完全變形,掌心細密的汗把信封變得汗蹭蹭,她顫抖的手指依舊用力,直到濕掉的脆弱信封裂開,露出裏麵粉紅色的百元大鈔。

腦子裏不停在重放宋嘉閣說的話。

“雲則在那場車禍裏受了很重的傷,腦震**,內髒受損,耳膜破裂,最嚴重的是他右小腿受壓嚴重,醫生說大動脈撕裂,壞死嚴重,隻能截肢。”

說著說著,宋嘉閣已經淚流滿麵,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哽咽著說:“雲叔叔和邵阿姨也沒了……”

她像是被人按下暫停鍵,做不出反應,好半天過去才開口,聲音不受控地在抖:“……那他現在呢?”

宋嘉閣痛苦地搖頭說還在昏迷中。

沒給出去的信封重新放回書包裏,霓月整個下午都沒聽進去課,下課時於柔柔叫她好幾聲也聽不見,問她到底怎麽了,她也隻訥訥搖頭說沒事。

宋嘉閣沒告訴她在哪家醫院,原因是宋嘉閣覺得雲則那麽驕傲一個人,不希望有人去看他現在的樣子,即便他現在處於昏迷狀態。

霓月便沒有再打聽。

從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意外發生在周圍人身上,霓月晚上開始失眠,成宿成宿睡不著,腦子裏全是雲則昔日在跑道上意氣風發的樣子,又想到他現在截肢後臥病在床,雙親皆亡,一顆心又緊又難受。

如水的月光流淌進屋內,照到一雙淒靜的杏眼,和一張濕漉漉的臉龐。

又一次找到宋嘉閣,霓月比前幾日憔悴了許多,更瘦了,清湯寡水的模樣看著非常清減,她輕聲說:“可以告訴我哪家醫院嗎?我還是想去看看他。”

宋嘉閣沉默很久,最後還是告訴了她。

北城中心醫院。

霓月逃掉了當天晚自習,買了果籃和鮮花,輾轉一個半小時的公交到醫院,在住院部前台詢問到雲則所在的樓層病房後,乘電梯上樓。

晚上七點多的住院部人不算少,走廊上來回的家屬、護士、清潔工,霓月路過一間間病房,朝著7-4號單人病房走去。

寬且長的過道消毒水味殘留不散,細長的白熾燈管懸嵌在方格子天花板。

離7-4病房還有一段距離,霓月隱隱聽見那間病房裏傳出人聲,不是普通的說話聲,而是雜亂的、帶激動情緒的、強製意味的聲音,仔細一聽更像是在爭論什麽,還不隻一個人。

離得越近,病房離聲音越清晰,漸漸能聽出說的內容。

“雲則,你就聽小舅的話,把這份遺產協議簽掉,我和你小舅媽肯定不會不管你的,到你成人乃至以後大學的費用我們都負責的。”

“是啊,舅媽真心勸你也勸你一句,簽字吧。”

“表哥,你現在孤零零一個人,我爸媽都是好心,為了你著想,你要是不簽字以後都沒大人管你,一個人多可憐造孽。”

“……”

斷斷續續聽了好一陣,霓月沒捺住好奇心,輕腳移到門口,小心翼翼地透過門上正方形的透明玻璃往裏麵看,一眼就能看到裏麵景象——一張白色病床,**的人蓋著白色薄被子,被子上放著一雙穿著藍色病號服的手臂,手背枯瘦,青筋鼓脹明顯,他瘦了很多。

病床前圍著三個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那是雲則的小舅一家,霓月認識站在床尾的男人,暑假的時候跑到她兼職的書屋找過雲則麻煩。

雲則的臉被一個男生擋住,男生個子不高,背對著門口站著,身上穿著潮服,腳下踩著一雙價格不便宜的球鞋,男生剛剛叫雲則表哥,是小舅的兒子紹輝。

呸——!

霓月在心裏暗暗唾罵,一家子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滿嘴關心仁慈,實際上就是貪圖雲則爸媽的遺產。

紹輝勸得不耐煩,走到病房窗戶邊,把窗簾拉開透氣,隨著紹輝從床頭的離開,雲則的臉一寸一寸出現在視線裏,霓月的唇微微張開,神色錯愕,緊跟著在下一秒捂住了嘴巴。

那還是雲則嗎?

原來蓬鬆茂密的黑發消失,被剃成顯青板寸,能看清額角延到頭皮的血管,臉還是那張臉,卻瘦了不止一圈,臉頰上沒有一點肉,往裏凹陷的骨骼感重,鼻子過高的原因導致五官分外鮮明突出,下巴一圈淡淡胡茬色,昔日少年感不見半分,隻有眼前的頹喪和死氣沉沉,和藏在被子裏的一條殘腿。

直到眼淚流進嘴裏,霓月嚐到鹹苦的味道,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她捂著嘴克製哭音,被淚水模糊的雙眼還在死死盯著病**的人,麵對勸他簽字的小舅一家,他像是沒聽見,目光停在虛空裏,整個人一動不動,除了胸膛微弱的起伏,很難讓人去想他是一個活人。

“簽字吧!雲則,我們都是為了你好!”

“你就聽小舅的準沒錯,難不成一家人還要鬧到法庭上去嘛,到時候那多難看啊,你也還要念書,沒那個精力成本的。”

“表哥,你趕緊簽了吧!外婆外婆——!你倒是過來一起勸勸表哥啊!”

……外婆?

霓月淚光輕閃間,看見病房離的視線死角處緩緩走出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白發蒼蒼,手裏拿著針訂好的協議,一步一步朝著病**死氣沉沉的雲則走去。

呼吸開始加重,渾身血液上湧,霓月周身氣得顫抖不止,她卻沒有推開眼前這扇門的勇氣,她落荒而逃。

逃到護士站,護士看她一臉的淚嚇得不行,以為她是哪個房的家屬,忙站起來詢問:“小姑娘,怎麽了,有什麽事情嗎?”

霓月哭得嘴唇哆嗦顫抖,淚花不停在眼裏閃動,她甚至看不清眼前護士的臉,隻哽咽著說:“……去4號病房吧,去幫幫他吧。”

去把那些人趕走吧。

4號病房,護士反應過來那是車禍後截肢男生住的房,皺眉說:“他小舅家又來了嗎?煩不煩人啊。”

護士邊抱怨邊朝病房走去:“人前天才醒,一天就要來三次讓人在遺產協議上簽字,真沒個良心,那孩子才十六歲。”

是啊……

雲則才十六歲啊,他本該有光明的未來,本該和一如天上的太陽耀眼,卻折損在一場無法預知的車禍意外裏。

霓月沒勇氣跟著護士再上去,神不守舍地離開住院部,來到中心醫院外邊的馬路邊,看麵前往來不息的車水馬龍。

夜色剛起,流淚的眼像是自帶散光,紅色的車尾燈一直是模糊的。

在路邊蹲了很久,果籃和鮮花散在腳邊,一直到她雙腿麻木無覺,然後接到老霓的電話,質問她為什麽逃課,現在人在哪裏。

霓月木訥聽著沒說話,老霓在那邊來氣:“你倒是說話啊!”

一輛經過的車正好鳴笛,老霓先是聽到一聲尖銳的喇叭聲,然後就聽到霓月在電話那頭哇地一聲嚎啕哭出聲。

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痛哭的人屢見不鮮,路過的人們見怪不怪,和護士一樣以為霓月是某位情況不妙的患者家屬。

霓月心裏最清楚,她不是他的誰,她什麽都不是,她隻是覺得很惋惜難過,一種純粹的悲傷,濃濃的遺憾感在作祟,她覺得他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情。

哭到最後,霓月已經忘記逃課來醫院看他的初衷,她一開始準備就隻是想看看他,如果他想說話就陪他說話,他不想說話的話那她就默默陪他坐著,然而她看到他以後,竟然失去站在他麵前麵對的勇氣。

還想對他說一句——

對不起雲則,我問心有愧,我心裏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