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當街拐騙的中年男子在當晚如實招供, 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同時交代出幾個同夥,警方深挖後發現是一個有組織、有預謀的拐騙團夥, 幾日蹲點後將其一鍋端除。

北城本地電視台天天報道和此事相關的新聞,有時候霓月在手機上也能刷到, 也有記者聯係過她想要采訪,她沒意願去拋頭露麵,全部都婉拒了。

還有路人向電視台提供現場的追捕片段,短跑冠軍抓捕拐賣犯, 標題起得相當吸睛醒目, 短時間內播放量就破了千萬, 於是雲則身上閃閃發光的標簽又多了一個——樂於助人。

電視上也沒有出現關於雲則的采訪畫麵,看來他和她一樣是拒絕的。

不過那個追捕片段霓月也看, 看了好幾遍, 夜風中少年飛速奔跑的身影,黑發揚動,衣料獵獵,他英俊的側臉快到模糊,周圍全是人們的尖叫唏噓。

看完最後一遍,霓月平靜地點了保存視頻。

考慮到霓月夜間回家的安全問題, 這天晚上, 老霓推掉和朋友約好的夜釣之行,開車去接霓月回家。

山水坊所在的區域在古城景點區, 禁止車輛通行,老霓把車停在古城外, 和天魚廣場的交界口處等待, 沒有提前告訴霓月, 準備給她一個小驚喜。

時間已經過九點,很快騎著單車的少女躍入視線裏,高馬尾飄飄,瘦削的肩背,握著把手的雙臂纖細,身體微微前傾,踩腳踏的速度勻緩,在夜風中的一張小臉清麗嫵媚。

就在老霓準備按一下喇叭叫住霓月時,他注意到在霓月身後十幾米開外的位置,另一道騎單車的身影。

最後,車喇叭上方的手落下去,沒有摁響。

也沒有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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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沒考及格,作文隻有十二分這件事,在出成績後的第三天,霓月還是和老霓來了個開誠布公,老霓早就知道她的語文成績,隻看她會不會自覺告訴他,霓月心虛地說害怕被罵就沒有說。

老霓也沒太責罵她,簡單說了兩句讓她在語文上多下一點功夫,然後讓她聯係雲則,讓他明天到家裏吃飯,霓月點點頭說好。

第二天到書坊兼職,霓月打算等雲則來了就告訴他老霓邀請他去家裏吃飯的事情。

不過今天雲則來得晚,下午兩點才推開山水坊的玻璃門。

風鈴聲叮叮,霓月從吧台裏站起來看他,正準備開口,就看見突然有一個人出現在他身後。

那人伸手一把揪住雲則的後衣領,驚得她瞪大眼睛:“雲則!”

雲則後領被用力一拽,整個人都被一把扯出門外,見狀不妙,霓月拿起手機繞過吧台衝出去,隨時準備報警。

她出去時,雲則正被那人重重抵在玻璃門側的牆上,雲則沒有任何反抗的準備,表情看上去甚至很平靜鎮定。

看來雲則認識對方,霓月沒有動作,選擇暫時靜觀其變。

雙手揪著雲則衣領的男人火冒三丈,憤憤道:“你個愛管閑事的小兔崽子!老子不就借三萬塊錢,你媽都把錢拿出來了,誰讓你多嘴的?你家那麽有錢,也不差那幾萬塊錢,你故意和我作對是吧?”

沒反抗,雲則甚至懶懶揚臉把頭靠在牆上,似笑非笑反問:“你那是借嗎?有借有還才叫借,有借不還叫明搶。”

“你——”

被激怒的男人高高揚起拳頭,霓月直接衝上去雙手並用抱住那人胳膊,嚴肅冷靜道:“別在我老板店門口鬧事,馬上離開,否則我立馬報警。”

男人抽出手,扭頭怨憤瞪她,上下打量,然後露出一個不知道什麽意味的笑容後,轉身走了。

一直盯著男人背影消失在巷尾,霓月才收回目光,看向站在牆邊的雲則:“你還好吧?”

隨意用手扯平領口褶皺,雲則嗯一聲。

霓月:“那個人是誰?”

雲則:“我小舅。”

小舅叫邵明軍,三天兩頭往家裏跑,以各式各樣的理由借錢,實際是拿去賭,小則幾千,多則幾萬,借給小舅的錢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看在外婆的麵上邵女士不好意思讓小舅還錢,今天邵明軍又來借錢,家裏保險櫃裏常年備著現金,就在邵女士再次準備借錢的時候,他下樓阻止,沒借到錢的邵明軍惱羞成怒,一路尾隨他到書屋,他並非沒察覺,隻是單純不以為意。

“他經常向你家借錢嗎?”

“差不多。”

夏季炎熱,站在外麵說兩句話就汗流浹背,霓月推開單扇玻璃門:“我們進去吧。”

山水坊裏冷氣充沛,木質地板拖得發亮,檸檬味道的香薰有點像雪碧,客人少的時候霓月也不會一直在吧台坐著,也會在書架間晃,從中挑選一本感興趣的書翻閱。

懸疑類小說區,霓月摸到那本Verity,問旁邊在選書的雲則:“好看嗎?這本你看過。”

抽出一本真實案例改編的國產小說,雲則轉眸輕掃一眼她手裏的書:“還行。”

“你看這些很久了嗎?”她捧著書問他。

“什麽?”

在他落過來的視線裏,霓月衝他抬抬下巴,看看他手裏的書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書:“就這種懸疑類的小說。”

雲則想了下,然後說:“小學四年級開始看的。”

霓月知道他閱讀速度很快,便說:“那你應該看了挺多懸疑小說的,語文又那麽好,有沒有想過自己寫寫?”

“我?”

他睇她,語氣微詫。

霓月眨眨眼,杏瞳亮幽幽,語氣肯定:“對呀,說不定你有寫作方麵的天賦,可以寫得很好。”

“沒想過。”

“好吧。”

現在書屋內沒有其他客人,兩人說話聊天都很隨意,霓月很滿意現在的相處狀態,不過分親近也不冷漠疏離,雖然那天晚上雲則嘴上說沒有原諒她,但是目前看上去他並沒有再計較微信的事情,對她的態度也好轉不少。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爸讓你明天晚上去家裏吃飯,和我一塊回去,吃完他送你。”霓月差點把這一茬忘掉,“我覺得大概率是吃他釣的魚,我爸對他的魚和他的廚藝都很有自信,可能不會好吃,到時候你忍耐一下。”

雲則被她的話逗樂,牽牽唇角:“有這麽誇張?”

霓月認真地說真的有,他沒接話,隻是笑,笑意英俊耀眼。

-

這是雲則第二次到霓月家,剛進門就聞到魚的香氣,果真是魚,再細細一聞,還是紅燒魚,老霓今天甚至給魚擺了盤,魚頭旁邊兩朵打理得半糙半精的香菜花,魚肚上一撮刀工欠火候的蔥絲,顯得主人熱情而力不足。

還有幾樣家常小菜,土豆絲,番茄炒蛋,肉末茄子,酸菜粉絲湯,霓月招呼雲則坐下,自己到廚房洗手拿碗筷,然後調侃老霓一句:“什麽時候學的擺盤?”

老霓拌最後一道黃瓜,瞥臉趕她走:“去去去,一邊去!”

霓月捧著碗筷笑嘻嘻地從廚房裏退出來,到餐桌邊放下碗筷,悄悄對雲則說:“我爸之前做菜從不擺盤。”

獨坐一邊的雲則抬眼,黑眸熠熠:“那霓老師費心了,我會多吃點。”

雲則果然很捧場,一條肥大的鯉魚直接被他一人消滅大半,霓月嚐了兩筷子魚肉,還是熟悉的味道配方,她沒想到他居然能吃那麽多,少年的胃像是無底洞,風卷殘雲般吃了三碗飯,還吃了很多其他菜。

老霓笑容藏不住,甚至得意起來:“月月你看到沒有,你老說我做菜不好吃,你看人家雲則同學,一口氣吃了這麽多。”

那是人家雲則給你麵子。

霓月沒好意思拆穿,倒是雲則點點頭說:“霓老師做菜好吃的。”

“那你以後常來吃啊!”

“好。”他禮貌地笑。

霓月用筷子戳戳碗裏白米飯,抬眼偷瞄了雲則一眼,沒想到他這人還挺會討大人開心,怪不得學校裏老師也都很喜歡他。

那頓飯後,老霓甚至說:“以後找女婿就找雲則這樣的,多好一孩子,真有禮貌,方方麵麵都很優秀。”

霓月聽得有些急眼:“你說什麽呢,爸!”

“幹嘛?”

老霓衝她挑挑眉頭,“我又沒說找雲則,你這麽激動幹嘛?”

霓月找不到話來接,索性扭頭回房間玩手機,在微信上和於柔柔聊天,於柔柔的媽媽給她報了個夏令營,為期兩個月,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才會回來。

於柔柔:【你呢,暑假都在做什麽?】

霓月:【找了份在書屋的兼職,還算清閑,我會把暑假作業帶到書屋做,都做了一大半了。】

又雜七雜八聊了一通,霓月卻沒有告訴於柔柔,雲則每天都會來她所在的兼職書屋一事。

霓月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會因此埋下隱患,不是她和於柔柔間的隱患,而是她和雲則間的隱患。

什麽隱患?

準確來說,爭吵的隱患,或者來說是關係再次降溫的隱患。

兩人關係本來有所緩和,每天都到書屋的雲則甚至還會主動和她打招呼,推開那扇玻璃門,見到吧台裏的她,在清脆的風鈴聲裏對她淡淡說一句來了。

他們會在沒客人的時候聊聊天,聊學習,聊小說,聊電影,什麽都會聊一點,感興趣的就多聊一點,不感興趣的時候就少聊一點,兩個人相處狀態輕鬆舒適,他從不吝嗇笑容,笑起來時眉眼璀璨,眼裏亮得像是有盛夏的太陽。

大多時候是她先笑,那他也笑。

他還是會故意叫錯她名字,李月李月的叫,她被叫得急了會伸手去擰他胳膊,他也不躲,再疼都笑著忍過去。

中午飯點,霓月會幫他也點一份外賣,他一般不挑,她吃什麽他就吃什麽,她有時候在想他隻吃一份十塊錢的炒飯真的夠嗎?他餐盒裏一粒飯都不剩,還是回答夠的。

霓月飯量小得可憐,一個人吃不完一份炒飯,她就會在沒動筷子以前分一點給他,他每次都能幹幹淨淨解決完。

外賣的錢他每次都是直接掃她的微信收款碼,一個暑假快要結束過去,兩人都沒有加上微信,微信像是一個違禁詞,誰都沒主動去提。

隱患爆發那天,起因是霓月收到於柔柔的微信,之前聊天的時候她告訴過於柔柔書屋地址,於柔柔正好夏令營結束回北城,沒打招呼,突然說要來書屋找她,人已經在路上了。

暫時還沒有想到怎麽給於柔柔說雲則來書屋的事情,霓月就在想,讓雲則暫時回避一下,她給於柔柔說清楚以後,他再來,沒想到雲則聽到她的話後反應很大,把書冷冷往茶幾上一扔,站起身就走。

霓月追上去,追出玻璃門,一路追到書屋外:“雲則,我不是要趕你走的意思。”

雲則霍地轉身,黑眸冰涼,兩人都暴露在三十九度高溫的太陽底下,他薄唇微動,唇角笑意嘲諷:“那你到說說看,你是什麽意思?”

“我是怕朋友不開心,所以——”

“你就不怕我不開心是嗎?”雲則單手插進灰色褲子的口袋中,“霓月,你永遠是個合格的朋友,你清高,你義氣,你了不起。”

一連三刺,刺得霓月心裏也很不舒服:“我為朋友著想怎麽了?你憑什麽說話這麽難聽。”

“你幫於柔柔頂罪情書的時候,就料到沒什麽好話能聽吧?”

“……”

霓月眸光一怔,表情僵僵的,他怎麽知道情書的事情?轉念一想,他足夠聰明,猜出來也不奇怪。

旁邊提琴店裏飄出老板調試琴弦的碎音,**在兩人間,融在炙熱的陽光裏,滋生出好一陣的沉默。

白皙的額頭開始冒出細密汗珠,霓月抿抿唇,解釋說:“我是怕於柔柔過來的時候看到你,氣氛會尷尬,我隻是讓你暫時回避一下。”

“是嗎?”

雲則唇角稍稍一彎,笑意譏誚,眼底冷淡明顯:“你和朋友間不聊微信嗎?一整個暑假的時間,你都沒有告訴她我每天都來你兼職的書屋?霓月,你要是真的坦**,為什麽拖到現在才說?為什麽還要讓我回避?”

霓月噎住,腦子裏一白,下意識否認:“我有什麽不坦**的?”她皺了眉,“還有,你為什麽又是這樣的態度?”

“我什麽態度?”

“你什麽態度你自己不清楚嗎?”

“……”

他們像一對真情侶一樣似的爭吵,不顧及偶有路人投來的目光,也不顧及被曬得暴汗如流。

吵到最後,霓月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喉嚨發緊,卻還是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對他說:“雲則,你最好永遠都這個態度,永遠都能這麽高高在上。”

“謝謝你,我會。”

他也顯得很平靜,隻是一雙眼暗得風雨欲來,笑意愈發冷冽:“我也希望——”語氣稍緩,頓了下繼續說:“你最好永遠問心無愧,心裏沒鬼。”

突然爆發的爭吵驟然結束,如一場突臨盛夏暴雨,短暫且瓢潑,又沒有一點預兆地匆匆結束,兩人的距離在青石板路的小巷拉開。

霓月目送他的離開。

她一個人在高溫的太陽下站了很久很久,頭皮被曬得發燙,露在外麵的肌膚被曬得發紅,明明在出汗,周身卻如墜冰窖,心髒表麵覆上一層冷霜,寒意入侵內裏。

耳邊不停在回響那一句——

你最好永遠問心無愧,心裏沒鬼。

從此以後,老位置沒了人,小罐裝的綠茶再沒被打開過,懸疑類小說區少人問津,風鈴依舊響得清脆,可推門的卻再也不是舊人,捕夢網的羽毛也再沒能親吻到深藍色的衣角。

有時候,霓月會覺得整間山水坊空****。

他再也沒有來過,直到整個暑假被畫上句號,兩人的關係似乎也從此畫上句號。

一個徹底破裂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