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霓出差在即, 事務繁瑣,沒日沒夜泡在辦公室裏麵,連著幾天回家的時間都很晚, 午夜時分,霓月已經關燈睡下, 偶爾惺忪時會聽見外麵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周四這天晚上,老霓回家得早,霓月還沒晚自習下課他就到家,把父女倆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裏洗, 收拾明天出差要用的衣服, 最後算著霓月到家的時間弄了點宵夜。

簡單的宵夜, 兩碗酸菜雞蛋麵,擺在一張四方小桌上, 旁邊有兩張木竹隔熱墊, 一罐剩一半的鹹腐乳,霓月推門進屋,鑰匙隨手放在玄關櫃上,聞到香味:“爸,你今天這麽早回家,還煮了麵。”

老霓已經在桌前坐下, 招招手:“先過來吃麵, 等下麵坨了不好吃。”

“哦。”

霓月換上居家拖鞋,取下肩上背包放在沙發上, 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開始吃麵, 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相秀氣斯文。

“月月, 你為什麽要幫於柔柔頂包?”老霓冷不丁拋出一句。

動作一頓, 已經送到嘴邊的那筷麵條被重新放回碗裏,霓月攪和了一下碗裏的酸菜,想了下,如實說:“小時候有次於柔柔因為我被她媽打得很慘,我一直心裏都很愧疚,總覺得該還她一次。”

老霓大口吸溜麵條,咽下一口後用筷子在虛空中點了點,語氣微重:“下不為例,還有啊,雖然我知道你和雲則是清白的,但是你還是要和他保持社交距離,別在學校讓人抓著話柄,你知道原因。”

霓月乖乖嗯一聲,繼續低頭吃麵。

一碗麵很快被老霓消滅幹淨,湯都不剩,抽紙來擦嘴,擦到一半老霓想到一件事:“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知道那封情書是於柔柔的?”

“我是你女兒,字跡從小看到大,哪怕再細微的差別你都能發現,同時你也是班主任,批改過我們數不清的語文作業,要是辨別不出來那才不對勁。”

老霓嘖嘖道:“不愧是我女兒,月月真聰明!”

陽台上洗衣機裏的衣服還沒有晾,霓月洗完碗以後到陽台晾衣服,洗衣機一打開,她的眼神一震,表情崩潰,揚聲衝屋裏喊:“爸——!”

老霓在屋子裏高聲答應。

手伸進洗衣機裏,隨手揪扯出一條黑色褲子,皺眉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白色紙點:“你又不把褲兜裏的衛生紙拿出來,到處都是紙屑,我真的服氣。”

不知道老霓在屋裏忙什麽,敷衍一句:“知道啦,你弄一下!”

霓月:“……”

端午三天假,霓月獨自在家,早上起來從冰箱裏拿了兩個粽子蒸來吃,窩在房間裏回微信消息,大都是群發的節日快樂祝福短信,出於禮貌,她挨個兒回了謝謝。

一個人多少都顯得有些寂寥,尤其在這樣的闔家節日。

下午,霓月頂著暴曬的太陽出門,穿著素淨棉白裙,長度至腳踝,搭一雙係帶小白鞋,氣質清麗,臉蛋無死角的漂亮。

要去的地方得先買一束花。

機緣巧合下,霓月推開一家明亮優美的花店的玻璃門,入目琳琅花色,粉色雪山,海洋之歌,洋甘菊,小飛燕,尤加利葉,滿天星,讓人應接不暇,香氣濃鬱甜美。

很大的一家花店,裝潢新穎唯美,牆上掛著許多花朵油畫,柔軟的流蘇掛件,淺綠色的沙發,實木雕花小木桌,落地窗的設計讓店內光線充沛,五名以上的店員在各自忙活,店內客人眾多,結賬台處的老板娘美得格外惹人視線,霓月看過去,認出老板娘是雲則的媽媽。

雲則媽媽正忙著結賬,沒有留意到門口的她,霓月漫步入內,欣賞了下花店環境,來到一排黃色**麵前,精心地從中慢慢挑選。

“同學,買花送誰?”

一道柔柔女聲從身後傳來,霓月回頭,看見雲則媽媽溫柔的一張臉,笑吟吟望著她,她頓了下,抿抿唇說:“買給我媽媽的。”

邵明珠這才注意到霓月手裏拿著幾朵**,一般祭奠逝者才會送**,邵明珠打消幫她挑選花朵的想法,溫聲輕問:“選好了嗎,選好了我幫你包起來。”

“好,謝謝阿姨。”

接過霓月遞過來的**花束,邵明珠又拿了幾朵放在一起:“這些是送你的。”

平白不受人好意,霓月盯一眼邵明珠手裏的花,問:“為什麽送我?”

“因為你是雲則的朋友。”

“……”

邵明珠領著她往結賬台走,邊走邊說:“上回雲則在體育館比賽,我看見你身上穿著他的外套,周一我去學校,在辦公室看見你也在,難道你們不是朋友嗎?”

說是朋友也行,不過算不上關係好就是了。

得空的一個女店員過來詢問:“邵姐,給我吧,我來幫她包。”

邵明珠笑道:“不用你去忙,我給她包就好。”

結賬台處,霓月付完錢後等待拿花,雲則媽媽的手相當漂亮,一雙保養得宜的手叫人看不出本人真實年紀,又白又細膩,花束被放進一張白色方紙上麵,巧手折紙包裹,動作嫻熟。

怕她等得無聊,邵明珠找話題閑聊:“上次你在辦公室做什麽呢,我記得那是上課時間。”

霓月腦子一懵,總不能說實話吧,那多尷尬。她想了想,隻好扯了個謊:“上課走神,被罰寫檢討了。”

“哦,這樣啊。”邵明珠溫柔笑著,把花束遞過去,“好了同學。”

“謝謝阿姨。”

“不客氣,端午快樂,記得吃粽子。”

“謝謝阿姨,你也是。”

懷裏抱著花店離開,踏出玻璃門,霓月撐開遮陽傘,搭公交去最終目的地——北青墓園。

墓碑上的女人溫婉美麗,和霓月一樣的自然卷發,軟軟搭在肩頭,唇角笑弧親切,照片舊得厲害,四個邊角翹起一點,褪色,被雨水衝刷腐蝕,模糊女人麵目。

冒著太陽,霓月把那捧**輕輕放在墓碑上,再把四周雜草徒手扯幹淨,然後捋了捋裙擺在墓碑邊上的青草地上坐下,雙手抱膝,開始絮絮叨叨說一些廢話。

“媽,又是一年端午啦,我已經十年沒吃過你親手包的粽子了,我都有點忘了那是什麽味道,要是你還在就好了……還記得我上初中後開始發育,身邊的女同學都開始穿小內衣,我不知道怎麽該給老霓說,最後拿著錢做賊似的鑽進街邊廉價內衣店,那個售貨員欺負我不懂,讓我五十塊錢買了兩個尺寸不合適內衣,我一麵心疼錢,一麵又覺得委屈,一個人躲在被子裏哭到半夜三點鍾,如果你在的話,你一定會親手帶我去買很合尺寸的小內衣吧,那晚後半夜睡著了,做夢都全是你,媽。”

“媽,端午安康,你在那邊要好好的,也要記得吃粽子,我會好好長大的,我現在也很少哭了,我很堅強的,雖然還沒成年,但我覺得已經是大人了,你不用擔心我哦,真的不用擔心!”

“可是媽媽,我還是很想你……”

嘴裏說著堅強的女孩,最後還是在媽媽的墓碑前哭得像個小孩子,霓月平日裏真的很少哭,隻有每次來看媽媽的時候才會哭,時間過去十年之久,傷口卻如新痛,針刺般綿密的疼痛,久久不曾散去,也永遠不會散去。

一直待到太陽開始西沉。

情緒平複,霓月哭得眼睛幹澀,她拍掉白色裙擺上的幾根青草渣,站起來,深深呼吸一口,轉身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媽,我下次再來看你。”

一年的時間,霓月不止清明和過年會來,基本上兩個月就會來一次,北城雨水充足,野草漫天生長,超過兩月不來野草高度就會超過墓碑的照片高度,她不想媽媽的照片被遮擋,所以來的很勤,每次來都帶上一捧花,大多數時候是**,有時候也會是白梔子,她也是,每次來都哭。

回去坐的是公交車,車程一個半小時,跨越半座北城,她所在的站是始發站,上車時車上沒人,她挑了個第二排的靠窗位置坐下,眼睛又澀又痛又癢,她忍不住揉了揉,沒一會竟開始有點發腫。

下一個站點,短瞬的晃動後,公交車停穩,前後門同時打開,或上或下的乘客,腳步聲紛雜,她揉揉眼睛,一抬頭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和側臉。

前門刷卡處,修長手指夾著公交卡貼近機器,滴一聲,小號紅字顯示刷卡成功,歡迎乘坐,雲則把卡收進褲袋裏,往裏走的時候正好撞到一雙清淩淩的杏眼,定定望他,眼圈紅紅的,還很腫。

她身旁正好是空位。

雲則很快收回視線,當沒看見,經過她時甚至都沒有片刻的停留,沒有任何與她坐在一起的打算,他直接走到最後一排的位置坐下,兩個人中間隔著個太平洋的距離,老遠八遠。

霓月平靜把目光轉向窗外,看來他果然還在生氣,因為她隨意把他微信給別人的事情。

據她剛剛觀察,他身上那件黑色T恤站著白色痕跡,像是白奶油又像是油漆或者是別的什麽東西,再加上他目光沉沉麵色不善,看樣子他今天同樣的不愉快。

真巧,她和他有著同樣不愉快的一天。

雲則聽邵女士的話,提著一籃粽子給外婆送去,小舅一家正好也在,包括小舅家那個討人厭的孩子,他的表弟邵輝,邵輝一見到他,就舔著冰淇淋踱到他麵前,故作無意地把冰淇淋扔在他身上,然後驚訝地啊一聲:“抱歉,不是故意的。”

外婆重男輕女,格外偏愛小舅,也格外偏愛邵輝,總認為外孫終究是外孫,隻有親孫子才是最親的,哪怕他全方麵都比邵輝優秀,他從小到大次次考第一,外婆從來隻誇邵輝。

初中時,紹輝見他跑步有天賦,眼紅得不行,非要一起加入校隊訓練,卻遠遠沒這個天賦,回頭給外婆說起此事,外婆反而埋怨他不懂得讓著紹輝一點,後來漸漸他長大懂事,他也不願意去討好一個並不太喜歡自己的人,往來愈疏,這一層親情關係淡漠。

不過他從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中考出成績那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他取得全市成績的第一考進思原,而紹輝隻考了四百來分,重點高中都沒得讀,還是小舅找關係打點,才勉強塞進北城一所普通高中,外婆卻在飯桌上一個勁兒誇紹輝已經大有進步,他忍無可忍,冷笑著飄出一句:“是,進步空間還大得很,畢竟就那麽一點分。”

紹輝摔碗乍起,怒聲質問他什麽意思,他眼睛都沒眨一下,接著補刀:“說你成績爛的意思,語文不好連這麽簡單的話都聽不懂?”

那天要不是家長們攔著,他指定高低和紹輝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