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岡仁波齊。

這裏是四個宗教所記載的世界中心,往年這個時候總是有無數的信徒來朝拜,而如今, 進山的路口被封,在這裏的隻有幾十個來送死的調查員, 他們隱匿在卓瑪拉山口附近冰冷岩石和絢爛經幡之後,在這海拔高達5600多米的極寒地帶,風刮在臉上就跟刀割一樣, 天氣冷得令人直想打哆嗦,但他們一動不動,就像是靜止的雕塑,連呼吸都是可以放緩的。

一名調查員打了個手勢:‘K先生, 又有七名調查員犧牲了, 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森天意苦笑起來。

他們追蹤猶格索托斯已經數年了,這個主神級別的怪物自從降世以來, 已經有意或者無意間害死了成千上萬的民眾。

猶格索托斯並不主動襲擊人, 但他所過之處都是死者的海。那是人類隻消看上一眼就會陷入癲狂的可怕存在, 他們這群人站在這裏還能保持精神的正常,也許不過是天賦保佑。一些本來就負能量的人發瘋之後還會無差別殺人,進一步引發動**。

祂的存在就是永恒與動**本身。

他們追逐猶格也並非妄圖弑神, 而隻是想要重新封印對方,於是曠日持久的追逐戰爆發了。

期間,調查員們前赴後繼地奔向死亡。方才也是一樣,派過去的七名先頭兵已經死了, 這麽繼續下去,他們可能會全軍覆沒。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是青壯年, 本應該還有大半美好人生,因為主動請纓或者被迫參與,入了這危局。

森天意作為行動的負責人,難辭其咎。他內心深深地歎息一氣,想到還在故裏的老婆孩子就戀戀不舍,可是他沒有辦法,他身上的責任讓他隻能從掩體後走了出來。與此同時,他抽出了腰間修長的武器,一把鏨刻神紋的唐刀。

他用背影告訴眾人:‘我去吸引祂的注意,封印計劃,照舊。’

‘K先生!’年輕的調查員在心中驚呼,‘太危險了!’

曾經他是一把鏽掉的刀,現在,既然已經深處戰場,繼續畏縮,隻會徒增犧牲。他手中的刀鋒鋥亮,風雪落在刀刃上,瞬間就散稱了冰霰。

森天意沒有回頭,走向山口,那裏佇立著披著灰色鬥篷的“人”。

森天意不再用手勢打啞謎,而是用後輩們聽得到的話說, “如果我瘋了,請代為轉告我的老婆孩子,我愛他們!”

然後,他刻意而貿然地,襲擊了神。

“同意進入戰鬥輪的請舉手。”

十二個人麵麵相覷。

紅色長發戴著英式巫師帽的女孩說:“試著跟秀秀腹中的孩子交涉吧。”

戴黑框眼鏡和黑耳釘的男生反對:“交涉並不能阻止降生——她肚子裏的是怪物,應該連帶怪胎一起除掉她。不然,等‘祂’真正降生了,我們就不可能打敗‘祂’了。”

胎兒狀態的邪神是脆弱的狀態,還有希望打敗。

“我不認同你的看法。”紅發女巫說,“怪物和人一樣,降臨或者剛降臨的時候都純潔的,並不邪惡。如果好好交涉,它就不會傷害我。”

森澈訝異地看著紅發女巫,心想,這世界上竟然這樣揣度邪祟的。人類關於善惡的度量衡,能用在邪祟身上嗎?

物競天擇,怪物還在腹中,就已經引導自己的母親去到處獵食了,蘇醒之後,又怎麽可能不對世界造成危害?

森澈雖然憋了滿口的槽,卻並未說出來。她現在正在參與一個叫本土化的華夏風克係恐怖TRPG(桌遊),這個桌遊由龍洲大學“模擬調查部”舉辦。她第一次來,想看看這個遊戲是怎麽玩的,她對於規則並不熟悉,不敢貿然發言。

黑框眼鏡男孩還是不同意,“總之我不去交涉,太危險了。”

紅發女巫不以為意:“沒關係,我來了。”

她便以調查員的口吻去跟扮演怪物的KP(主持人)說話,“你母親身上發生了什麽呀?”

KP答非所問,“我餓了,我餓了……媽媽,開飯。”

一個老玩家提醒道:“這是封閉式問詢階段,隻能用封閉式問句。”

紅發女巫改變文化策略,“小朋友,你媽媽是不是被村裏人害了?”

KP呆滯地點點頭,“是。”

“加害者裏麵是不是有她的公公婆婆”紅發女巫頓了頓,“也就是你的也爺爺奶奶?”

“是……”

“你爺爺奶奶強迫你媽媽跟你‘父親’發生關係了是不是?”

“是……”

隨著調查員紅發女巫的問詢,真相浮出水麵。

叫秀秀的女孩子被迫跟邪祟交-媾並懷孕,這腹中就是那悖德的產物。

紅發女巫很是生氣,“該死的!那些人竟然這麽對待一個弱女子!!”

KP臉上屬於邪祟胎兒的懵懂表情散去,用正常口吻問道:“你們趕快商議好,決定是否進入戰鬥輪。”

眾人像炸開了鍋一樣,熱烈議論起來。

之前推理階段占據重要主導地位的黑框眼鏡還是建議戰鬥,但是被紅發女巫壓倒性的反駁了,“且不說戰鬥了之後幾乎百分百會有犧牲,而且可能團滅,就從情感和道德上講,我們憑什麽幫助那幾個喪盡天良的NPC?還有對此熟視無睹,助紂為虐的村民?”

等等,這還要從道德上想嗎?邪祟就是敵人,不是宰了就是嗎?就算村民是壞人,但邪神降生害得也不隻是一個村啊。森澈在心中吐槽,她越看越焦灼。

其他人紛紛支持有紅發女巫,兩個支持黑框眼鏡的見風向不對,也放下了原本舉著的手。

在“戰鬥是/否”投票環節,如果半數以上的人都投“是”則全員進入戰鬥輪,如果少於半數,則是由舉手的人去“戰鬥”。

戰鬥的方式是透過投色子決定戰鬥是否勝利,因為在克蘇魯的世界裏,若人類勝利,運氣會占據很大的因素。投來的點數低於怪物能造成的傷害則角色死亡,所以人多勝率就會大大上升,人少時候就是絕望的幾乎不可能的戰爭。

原本舉手的人就隻有三個,他們對視一眼,心中雖然堅定自己的觀念,卻知道如果他們一意孤行,可能最終是別人都活下來了,而他們幾個死掉,那就臉丟大了,不僅失敗,還顯得很蠢。

黑框眼鏡歎氣最厲害,“行吧行吧,少數服從多數。”

森澈看得迷迷糊糊,卻也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就是幾個人明知道幹掉怪胎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但因為支持的力量不夠,隻能棄明投暗。

她的心情很複雜,強迫子女跟邪物交-媾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時有發生,連她自己都差一點成為犧牲品,她本應該很能跟這個“秀秀”共情。

她懷疑過母親甚至她自己都是卵胎生,殺死這個秀秀和他的孩子,就有一種殺死自己全家外帶自己的既視感。

她應該同意紅發女巫的說法的,但又覺得哪裏不一樣,所以她猶豫和糾結了。

森澈左顧右盼,發現全員十二個人,都把手放在桌麵以下。

KP掃視一圈,問道:“都決定放棄戰鬥輪了是嗎?”

一隻手顫巍巍舉起來,“我……”森澈的聲音在偌大的圓桌會議室裏顯得細弱,“選擇戰鬥。”

她倒不是害怕,而是覺得尷尬,臉憋得通紅。

她也知道這種跟所有人對著幹且還找死的行為很蠢,但是這畢竟是遊戲,又不是投少點數就得死的實戰。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她,或驚訝,或輕蔑。

KP用高深莫測的目光打量著他:“理由是什麽?”

森澈恢複元氣,嗓音明亮地道:“因為我要阻止邪神降生。”

對了,是不一樣的,至少她和母親都還像正常人,能說人話,能跟人交流,並不是不可理解的怪物。

KP繼續問:“可剛才的分析你也聽到了,npc根本不是好人,你就算成功擊殺邪神,也是助紂為虐。”

森澈目露掙紮之色,幾秒後她堅定地說:“這不是助紂為虐。邪神就是邪神,祂不是我們傳統文化裏可以交涉的神或者仙。”

森澈要表達的是立場問題,而不是以人類的道德體係去衡量這事情的對錯。

人類和邪祟注定是兩個陣營。

雖然經曆了幾次異化,森澈有時候都搞不清楚到底自己是人類還是怪物了。

‘我是人我是人我是人’森澈在心底反複強調,‘所以PK邪神P邪神PK邪神’

森澈的表達比較含糊,其他人有不少露出了困惑的神色,紅發女巫想說什麽,就聽KP說:“好,那麽如你所願——戰鬥開始。”

雖然說的非常熱血,但其實就是投骰子。

森澈十分緊張,手中握著百分骰。

氣氛緊張而古怪,有的人搖頭歎氣,似乎在感歎她的愚蠢,有人輕蔑嘲視,並不看好森澈。

投——

全員12人,11人存活,因目睹邪神降生,每個人san值永久性降低20分,1人死亡。

透出了大失敗的森澈滿臉尷尬得看著其他玩家逐一離場,臉燒得通紅。

KP拍了拍她的肩膀說:“你很有勇氣。”

這次的KP是學校裏的女老師,三十多歲的退役調查員,身材豐滿而性感,紅唇卷發大花臂,說話中氣十足,遊戲過程中的表演十分出眾,有時候甚至令人害怕,但私底下十分的溫和親切。

“難道進入戰鬥,人類必輸嗎?”森澈不甘心地問道。

“那也不是。”KP解釋,“有時候會團滅,所以今天他們的選擇也沒錯,讓調查團的人幾乎都活了下來,但是有時候運氣好,犧牲兩三個人,就能幹掉邪神,那樣世界就和平了。這一次支持戰鬥的人太少了,所以大家都不選擇戰鬥,你一個人戰鬥輸幾乎是肯定的了。”沒有犧牲,就不會有勝利,這就是跟邪神戰鬥的潛規則。

森澈眼底燃起了希望,也就是說,並不是必輸!

KP瞥了一眼幹勁滿滿的森澈,暗暗歎氣,這個小姑娘大概還不知道跟邪神的戰鬥是何等殘酷吧。

調查員世界裏有一句笑話,叫做“護命有三寶——實力,運氣與同袍。”

森澈離開部門活動室,接到了母親的通話。

“阿澈……”

起音是哭腔。

“怎麽了?”

手機裏是風麗帶著啜泣的言語,那言語逐漸變成森澈腦海裏的嗡鳴,像是萬千蟬蟲集體振翅,隨後夏天倏忽過去,群蟬皆死,百樹凋零,她的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