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步之遙(第二更,求啊求)

豹,倒是的確人如其名。

扶蘇想著,從懷裏取出自己的印鑒,交到少年手上,對著少年清澈的眸子,囑咐道:

“豹,你去安頓好族人,然後帶著你們聚居地剩下的老幼來找我。將這個印鑒交給任何一個你碰到的兵士,讓他們引你去找我。我隻會等你三日,記住了?”

“他……們……”豹指著被綁在隊伍後的野人問道。

“我會給他們安排一個住所,讓他們在我的莊園裏為我做事,不會餓著他們的。”

少年點點頭,“信……”

“嗯,我也相信你,所以讓你回去安排好婦孺們。沒有青壯們捕獵,他們活不下去的。”

豹再次點頭,隨即衝著伸長著脖子往這邊瞅的野人們喊了一聲,隻是這次的音調低了許多,沒有那麽刺耳了。

看著豹從在扶蘇示意下散開的陣型中疾奔而去,扶蘇對嬴騏道:“安排幾個人當先回營,將我無恙的消息告知高進等人。”

嬴騏點頭,自去安排,隨後靠了過來,凝重問道:“昭法明文,野人按律必須處死,兄長如此做,是否會有些不妥?”

“誰說他們是野人了?”扶蘇不以為然地笑笑,“他們不過是從魏國逃難而來的流農罷了。”

嬴騏明白了扶蘇的意思,但是依然有些擔憂,“騏自然以大兄馬首是瞻,然而今日事,見證的人太多,難保沒有人泄漏。別的不說,這些野人萬一說漏了嘴,也會是一件禍事。”

“無妨。”

見扶蘇如此自信,嬴騏便不再多言,隻是讓人傳令下去,所有將士不得將今日之事泄露。他能為兄長做的隻能是如此而已了。

扶蘇將嬴騏的動作盡收眼底,雖然並不以為意,卻也沒有阻止對方的一片心意。

老巫祝一事後,如始皇所想的那樣,扶蘇已經徹底看清了昭法的真麵目。

所謂上下皆同的煌煌昭法,在它的映射下的無邊光芒中,卻有一個為人忽略的最大黑洞,那就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是昭法所無法節製的。

因此,在能夠自製的始皇帝手上,昭法可以發揮出令帝國無比強盛的作用,而到了肆意妄為的胡亥手上,昭法就會把國家帶入深淵。

這單單隻是老師以為的那樣,僅僅是因為昭法不再合乎時宜嗎?

即便是疲民的惡法,然而始皇仍然能夠憑借昭法統治帝國。無論國人如何怨聲載道,也無人反抗,真是隻是因為始皇帝的威權嗎?

胡亥所擁有的權力和軍隊,又哪裏比始皇帝弱了?

同樣的,趙高之所以能夠在一個法製國家隨意殺害宗室,禍亂朝綱,是因為他也與自己一樣看透了,隻要能夠掌握最頂峰的權力,昭法就隻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而已。

那麽扶蘇如何能夠將野人安置好而不受國法製裁呢?

答案自然很簡單,得到始皇帝的許可即可。

那如何得到始皇帝的許可呢?

隻要這件事對始皇來說能帶來足夠的利益,且有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即可。

理由就是扶蘇方才所說的,魏國流民。吸引他國流民一直是各國最喜歡的事情,在這個人口就是生產資料的時代,人口就意味著實力。

引入他國人口,能夠在增強自身實力的同時還能對別國造成削弱,何樂而不為?

那麽,為什麽各國喜歡流民,卻不喜歡同樣無主的野人呢?

首先,野人的來源大多是犯了法度的逃犯或者逃犯後人,這樣的人不會往往不會滿足於老實勞作,是社會安定和諧的火藥桶。

其次,是經驗使然。此前不是沒有人嚐試過安排野人耕種,以圖將其作為農民的來源。然而,野人大多早已失去了耕作的能力,更兼法律意識淡薄,今日得了種子,明日就吃光了逃跑,得不償失。

那麽,扶蘇打算怎麽安排這些人呢?

這就是他要用來打動始皇帝的方式了。

在回到大營命人將野人俘虜嚴密看押起來並且安排喂食之後,扶蘇與嬴騏相互道了別。

即便自信已經無人能追趕上自己的獵獲,嬴騏還是打算再繼續擴大戰果。

而扶蘇,自然要趁著野人之事還未傳揚開來,先回鹹陽將此事告知始皇帝。

高進等人還未回來,想必是仍然在外麵找著自己,此前已經讓嬴騏安排過人通知他們,此時也不必幹等著。

於是扶蘇喚來蚨,讓他領著十名騎士護衛,一行就跟著扶蘇向著鹹陽出發了。

處在國境以內,十名騎士完全足以保衛扶蘇的安全了。即便再有野人來襲,也不可能是這十名甲胄齊備的騎士對手。

雖然距離不近,全員精騎的隊伍還是趕在日落之前通過了鹹陽城門。這次,扶蘇當然不敢再讓踏雲撒開蹄子狂奔了。

一人一馬都不無遺憾。

扶蘇進宮自然不需要傳喚,並且在他遇刺之後,始皇特命,長公子可以有五人以下護衛一同進宮。

於是扶蘇隨意點了五人隨自己入宮,其餘人等自然被他打發先行回府。

到了章台宮前殿門口,五人就不能隨扶蘇進去了。就連他自己也必須要摘下佩劍,得了始皇同意後才能入內。

進得殿中,始皇果然一如往常在批閱奏章,扶蘇快步上前,拜道:“兒扶蘇,見過父王。”

嬴政隨意擺手,讓扶蘇坐下,等自己看完這一冊再說。

扶蘇依言坐下,打眼望去,始皇身周依然是如山的奏折,隻是不知為何不見了幾乎從未離開過始皇的趙高?

疑竇方起,便見趙高從殿外邁步而入。扶蘇啞然失笑,這人還真經不起念叨。

趙高入內看見扶蘇,本就凝重的麵色突然一滯,看得一直觀察著他的扶蘇心中大為疑惑。

始皇此時放下竹簡,對著趙高道:“別愣著,如何了?”

趙高如夢方醒,應了一聲,快步走到始皇麵前,俯身耳語。

嬴政阻止了趙高耳語,“扶蘇就在這兒,也說給他聽。”

此事與自己有關?扶蘇心中疑惑更重,能有什麽事情是與自己有關,趙高卻不願當著自己麵說的?這貨想要秘奏讒言?

“唯。”始皇帝發話,趙高自然不敢反駁。“日前刺殺扶蘇公子的幕後之人現已查明。奴方才奉王命前去與那位對質,那位……也已承認了。”

扶蘇長身而起,正要再問,卻聽始皇道:“扶蘇,你母親待你如何?”

為什麽問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

扶蘇不解其意,卻隻能壓下嘴邊的問話,躬身回答:“母親對扶蘇,恩重如山。扶蘇萬死不足以報之。”

嬴政聽了,大笑不止,笑聲中卻有讓扶蘇甚覺惶惑的悲涼。

如此雄才偉略的始皇帝,居然也會給人以悲涼之感?

趙高更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邊哭邊磕頭不止,不停大呼自己有罪。

嬴政製止住趙高,“起來吧,此事錯不在你。”

趙高不敢違拗,依言起身,仍是以衣袖掩麵而泣。

扶蘇被這一景象搞得大為不安,難道這件事竟然與華陽夫人有關?

不可能!扶蘇立刻自己否決了這種荒謬的猜測,先不論母親對自己從來恩重,若說自己的身死對誰的損失最大,無疑就是華陽夫人。

“孤問你。”始皇垂問,扶蘇即便心中再為翻江倒海,依然隻能躬身聽詢,“若有一日,你的母親要殺你,你會如何?”

扶蘇睜大雙眼,胸中如萬鼓齊振,難道真的是華陽夫人!

“孤問你話!答!”嬴政見扶蘇久久不言,竟動了罕見的大怒,將手中的竹簡劈手砸來。

竹簡在始皇憤怒一擲下,失了準頭,沒有命中扶蘇,卻也把他驚出一身冷汗。

扶蘇隻好再拜,咬牙道:“即便母親真的想要殺我,我也隻能……隻能躲她遠一些而已了。”

嬴政聽聞此話,方才勃發的怒氣突然收斂,歎了口氣,“是啊,還能如何呢?難道還能真的殺了她嗎?那畢竟是孤的母後啊!”

趙太後!

扶蘇心下雪亮,又突然放鬆了一口氣,不是母親華陽夫人就好。

如果是趙太後行事,那麽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凶手為何能夠在深宮之中安排刺殺,為何能讓一個身居高位、即將頤養天年的老貂璫甘願為其身死,為何能讓趙高對此諱莫如深。

隨即,扶蘇稍稍抬頭,看向那個一直給人以無缺之感的身影,突然對始皇帝有了一些自己都覺得難以言表的,同情。

此刻,這位始皇帝再也不是那個與自己相隔兩千年時光的偉岸背影,也不是那把時刻懸在自己頭上的達摩克裏斯之劍。

此刻,隻有此刻,扶蘇所麵對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也會悲傷、會痛恨、會震怒的,人。

始皇帝統一六國之後,拒絕承認自己也有情緒,從禮法、律條、製度上將自己從人類這個群體中摘出,置於一個與神等同,甚至猶有超越的存在。

而無論當世還是後世之人,目睹他的豐功偉績,也會被那萬丈光芒遮蔽視野,無不將其視為神明。

人們或是主動,或是被迫,都漸漸忘記了,如此的始皇帝,在麵臨至親背叛的時候,也隻是一個無助的凡人而已了。

世人都以為始皇囚禁母後,是為了懲罰她。

他們錯了。始皇所做的隻是為了遠遠躲開而已,他隻是無法麵對那個對親生兒子舉起屠刀的母親而已。

無意間觸碰到始皇血肉的扶蘇,從此時開始,才真正將自己放在了始皇兒子的位置上。這有仍有血肉的人,才能夠被視為父親吧。

“你以為,孤該當如何做?”

扶蘇大驚看去,始皇竟然的確是在問自己?

“說吧,無妨。”嬴政疲憊地閉上眼睛。雖然第一次得到趙高匯報後,他就已經在心裏斷定此事必然是母後所為,但是當最後一絲僥幸也被打破之後,嬴政心灰已極。

母後啊,你就當真為了那兩個賤種,如此恨孤嗎?

那個與自己在敵國相依為命的母親呢?那個為了讓兒子能夠脫身,不惜身陷囹圄的母親呢?

從什麽時候開始,血脈相連的兩人,竟成了生死不共的仇敵呢?

嬴政第一次感覺到了徹底的無力感,甚至將此事的處理方略交給了扶蘇決斷。

隻是片刻,嬴政就從這種無力的情緒中振作了起來,嗤笑那個所謂的母後,也嗤笑著竟然會放縱情緒的自己,正要下令,卻聽扶蘇竟然真的膽敢開口。

“兒請父王,迎太後重歸甘泉宮。”

嬴政又一次為這個兒子驚訝了,一向給人優柔寡斷、意氣用事的扶蘇,竟然能夠做出與自己相同的判斷?

或許是誤打誤撞?嬴政決定要問清扶蘇做此決斷的原因,“為何太後要殺你,你反而為其求情?”

“大昭欲要統一天下,需以孝義為先。如果父王自己都做不到孝順太後,如何能讓國人以為榜樣,為國死戰呢?

並且,大昭要完成連橫,就要讓他國見識到父王能夠以德報怨的胸襟。如果父王連企圖殺害自己的人都可以赦免,那還有什麽不能原諒的呢?

另外,趙太後之所以能夠遠居蘄年而能命人殺扶蘇,是因為她有人可用,且難以監管。將其迎回甘泉,可以趁機斬除她的羽翼,也方便就近監管。”

“準。”嬴政欣慰點頭,“趙高。”

趙高應聲領命,嬴政又道:“擬詔,趙太後……年老體弱,若仍久居蘄年宮,不便孤隨時侍奉,即便違背母後之願,孤也隻有請太後複歸甘泉宮。”

這是將流放太後的原因歸結於趙太後自身的意願了,這是給雙方都留一個台階,眾人當然對此心知肚明。

趙高領命,剛要躬身退下,卻聽始皇又下一詔,“另擬詔,公子扶蘇,孝悌恭謹,輔國諫言多有殊勳,封承國君。”

承國君!扶蘇與趙高心中俱是大震。

即便是沒有直接將其立為太子,然而此詔一出,天下人都會知曉,扶蘇距離那個金色的位置……

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