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天馬踏雲(第二更,繼續求)

扶蘇是被一陣馬嘯聲驚醒的。

昨夜談得太晚,趕回營地之時離天明已隻剩了兩三個時辰,匆匆睡下後,扶蘇隻感覺才剛合上眼就又被吵醒。

帳外人聲鼎沸,夾雜著幾聲馬叫,大清早就如鬧市一般。

人喊馬嘶之聲透過營帳而來,扶蘇再三嚐試還是沒法安睡,隻能無奈起身,出帳看看發生了何事。

方一推開帳門,撲麵而來的日光就將眼睛刺得酸痛,扶蘇隻好抬起右手稍作遮擋,微眯著雙眼向外看去。

隻見一匹渾身火紅的駿馬逆著陽光人立而起,如同神話中的天馬一般絢麗奪目,瞬間吸引住了扶蘇的注意。

“公子,你起得也太晚了!”

扶蘇這才看到它背上同樣有一個火紅的身影,比起這等駿馬,這身影的風姿也毫不遜色。

果然是烏氏倮。

逆著陽光看不清臉色,但從語氣聽來,烏氏倮的心情應是相當不錯。

不過,此時被烏氏倮騎在身下的駿馬看起來卻明顯心情不佳。

馬兒似乎並不願意為人類驅使,高聲嘶鳴之後,立起的前蹄狠狠踏下的同時,兩隻後蹄奮力向後踢出,想要把背上的可惡人類甩脫下來。

烏氏倮卻毫不在意這畜生的反撲,手腕上套著馬鞭的右臂高高舉起,隻以左手緊緊挽住韁繩,雙腿死死夾住馬腹,穩定著不讓自己摔下,顯然她不隻是想要馴馬,更是在炫技。

眼見駿馬的掙紮越來越劇烈,烏氏倮的身形也隨著如同巨浪下的小舟一般,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傾覆。

扶蘇雖然知道烏氏倮馬技出色,此時隻是在炫耀,也不由為她捏一把汗。

感到單一前後的搖晃奈何不得烏氏倮,駿馬也改變了方略,依然保持大幅度蹬踏的同時,還在原地轉起了圈,將地上的塵土高高揚起,場間灰塵彌漫。

圍觀眾人突然“嗚!”的一聲驚呼出聲,原來是烏氏倮仿佛一個沒有抓住,被甩脫了下來,駿馬快活地嘶吼一聲,當即就要踏下前蹄。

扶蘇不由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卻又聽到比方才更為大聲的喝彩,睜開眼睛才發現烏氏倮仍然好端端地坐在馬上。

顯然,方才的“失誤”也不過是她故意營造氣氛的行為。

而她身下的駿馬此刻仿佛也放棄了掙紮,垂頭喪氣地停在原地,雖仍不安地噴著響鼻,右前蹄不停在地上刨土,卻到底不再企圖將背上女子摔下。

眾人先是為她鬆了口氣,待看到烏氏倮於馬背上起身向四周招收示意,便爆發出更為響亮的喝彩聲。

扶蘇心中好笑,這個烏氏倮,真是無時無刻不渴望成為目光的焦點,與自己在這個時代所見過的女子,都完全不同。

但扶蘇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有成為焦點的資本。

烏氏倮得了誇讚,更為得意,於是駕馭著剛剛馴服的駿馬踏著小步繞場一周,收獲更多喝彩。

扶蘇也為在人群中讚歎不已,不但是為她馴馬之術的高超,更因為她尤勝男兒的膽氣與那份自信張揚。

這份自信膽識也讓扶蘇想起了另一位女子,隻是兩人的自信與膽識,表現各不相同。

但是有趣的是,這兩位女子都誌在經商。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

在這個朝堂單向男子開放的時代,身為女子想要不依靠男人作一番事業,可做的選擇非常少。其中最有可行性的,隻能是經商。

一來商賈地位低賤,甚至很多家族都明確規定,做商人的族人會被從族譜中除名,不允許歸葬祖墳。

這讓稍有雄心壯誌的男子都不願從事如此職業,競爭小了很多。

二來,戰國風氣開放,女子拋頭露麵並不被人恥笑,這個男性為尊的時代反而更有利於她們展露才華。

並且她們已經有了一位前輩如指路明燈,為她們照亮了前行之路。

巴寡婦清。

這位奇女子,即便拋開她那層以訛傳訛的與始皇帝的旖旎傳說,單是她的成功之路就已經足以寫成一部傳記了。

懷清在嫁給那位默默無聞的丈夫之後,原本也隻能如同家族中其他的大婦一般,相夫教子,過著依靠男人的生活。

然而這一切,都在那位史冊毫無所載的男子意外身亡後迎來了轉機。

一位突然喪夫,無依無靠,又掌有萬貫家資的美麗少婦,會吸引多少覬覦的目光?這不言而明。

家族內外惡狼環伺,無數雙綠油油的眼睛都在緊緊盯著,隻要這位新晉寡婦露出一絲破綻,就立刻會從家產到人身,被侵犯得一絲渣都不剩。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麽周旋於群狼之間不被吞下,又是怎麽成為懷氏族長的。

人們隻知道,短短五年之後,這位偏房的寡婦,得到了族中大多數長老的支持,將懷氏的財政與人事大權掌在了手裏。

隨後,懷氏的產業開始了近乎於瘋狂的擴張。

以祖傳的丹穴產業為根基,懷氏迅速將觸手伸到了農耕、水運、鹽業等等領域,而其中最為暴利也最為血腥的,是奴隸生意。

巴地多得是野蠻落後的部落,而且緊鄰更為蠻荒的越地,這兩處地方的奴隸,是最受楚國大地主們歡迎的。

隻要給他們一口飯,奴隸們就會忠心耿耿地為主人流汗流血,寧死無猶,簡直是完美的牲畜。

如果僅把寡婦清當作是陶朱公那樣的純商就大錯特錯了。

自古以來,鹽商這個群體,都需要強大的武力支持,寡婦清自然也不例外。

無論是要保證鹽路的暢通還是奴隸的抓捕,都意味著懷清需要組建一支完全忠於自己,且戰鬥力強勁的大規模私人武裝。

她做到了這一點。

時至今日,即便是昭王,對於擁有財政與軍事上巨大實力的寡婦清,也隻能以安撫為上。

直到完成統一,掌天下權柄的嬴政,才有底氣與實力真正對懷清下手,將懷氏全族強行遷入鹹陽。

隻有將其從紮根的土壤中連根拔出之後,懷氏這株渾身浸泡在鮮血中的鮮花才衰敗下來。

後世以為嬴政將寡婦清“請”至鹹陽,甚至還為其建造懷清台、立牌坊,是出於對懷清的傾慕,何其大謬。

沒有無法抗拒的外力的強迫,誰願意離開故土,做無根之木?

而目前,懷氏活躍在昭楚兩大國之間,隻在名義上服從,實際上仍自成一體。而無論是昭王還是楚王,都無法讓懷氏徹底臣服。

懷氏與昭國的關係,比起全族都在大昭境內,完全服從於昭王的烏氏而言,更像是一種互惠互利的合作關係。

這也是為什麽最終得到位比封君尊榮的是烏氏,而不是實力或許更勝一籌的懷氏。

此時,烏氏倮終於完成了耀武揚威的繞圈,駕馭著馬匹停在了扶蘇身前,縱身一躍就穩穩落到了地上,同樣大紅色的布靴激起了一層浮土。

“公子,這匹馬如何?”烏氏笑意盈盈,牽著韁繩問道。

扶蘇聞言看去,被烏氏倮馴服的駿馬身高達1米6以上(馬匹的身高是以肩高算的),渾身赤紅,肌肉線條優美,皮膚上薄薄的一層汗水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光輝。

上前摸了摸馬兒的皮膚,入手的緊致肌肉讓扶蘇不由心驚於這副身軀所蘊含的磅礴力量。

馬兒矯健的四蹄直到現在還在地上刨動,一想到這匹駿馬全力奔跑時的風姿,就足以令人心潮澎湃。

即便是以扶蘇對相馬之術的粗通,也能看出這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駒。“這是不輸八駿的天馬啊。”

八駿,又名穆王八駿,是造父獻給周穆王的八匹良駒的合稱,相傳能夠日行千裏。

烏氏倮笑得合不攏嘴,“公子喜歡就好,這匹大宛天馬就是專程獻給公子的。”

扶蘇略有驚喜地輕呼一聲。

他的確很喜歡這匹良駒,聽聞大宛天馬的名頭自然更為心動,畢竟大宛馬的品牌效應古今亦然。

然而扶蘇還是要稍微推辭一下,“如此良駒,扶蘇受之不安。”

烏氏倮對中原人所謂的“謝禮”之事也算有些經驗,聞言仍然上前將韁繩硬塞到扶蘇手裏,眨著眼睛,“這是我獻給公子的及冠禮,公子就不要推辭了。”

扶蘇對這位烏氏嫡女的直爽算是再次領會到了,隻好握住韁繩,道了聲謝,收下了這份厚禮。

“請公子為它賜個名字吧?”

之前將此馬比作八駿,此時要為其命名,扶蘇自然第一個想法就是以八駿中的一匹同樣赤紅的駿馬之名,將之起名作“赤騮”。

然而方要開口,扶蘇又轉念放棄。穆王八駿之名太過響亮,因此叫做赤騮的馬簡直遍地都是,難以體現出此馬的與眾不同。

扶蘇沉吟著再觀察了一番,隻見這匹天馬四蹄的最下方,各有一小撮白色的絨毛,不仔細看會誤以為是沾染了霜雪。

於是扶蘇心中有了計較,轉過頭對期待著的烏氏倮笑道:“不如叫它‘踏雲’吧,你以為如何?”

烏氏倮隻是點頭不止,根本沒有問扶蘇起名的原因,“公子說了算。”

扶蘇哭笑不得,原本他還想解釋一番,顯示一下自己的才思。卻聽烏氏倮又雀躍著催促道:“公子何不騎上踏雲奔馳一番呢?”

“正有此意。”扶蘇也是躍躍欲試。

如此好馬,不馳騁一番,簡直是暴殄天物。

在侍衛的幫助之下,扶蘇還算輕鬆地翻上了馬背。

甫一上背,感覺到又有不舒服的重量壓上,踏雲立刻就是一陣躁動,腦袋不住上下搖晃。扶蘇趕忙俯身輕輕撫摸它的脖子,想讓它安靜下來,然而收效甚微。

烏氏倮趕緊拽著韁繩在踏雲耳朵邊低語了兩句,效果出奇得好。原本躁動不安的踏雲立刻就溫順了下來。

“你對它說了些什麽?”扶蘇自然有些好奇。

烏氏倮親昵地將臉靠在踏雲腦袋上,撫摸著它的臉龐笑道:“烏氏的密語。”

扶蘇笑笑沒有當真,隻接過了烏氏倮遞上的韁繩,緩緩調轉馬頭。

人群見狀,主動為公子散開一條路。扶蘇輕踢馬腹,從缺口而出。

身後,高進等人自然上馬跟隨,烏氏倮也騎上自己的座駕跟在後方。

扶蘇想先試試慢跑,找一下與踏雲一起騎行感覺,因此並沒有一上來就讓踏雲撒開了全力奔跑。

然而即使是收著力,踏雲依然跑得很快,身後高進等人的馬匹費力才能跟上。

感受著身下馬兒肌肉隆起時帶來的力量感,扶蘇感覺到別樣的強大。

這種力量感不同於大權在握的感覺,而是源自於肉體的,純粹、原始而狂亂的力量。這種原始的肉體力量從身下傳到扶蘇全身,讓他一陣戰栗。

扶蘇隻覺得自己如同遠古的天神,移山填海,無所不能。

胸中激蕩,扶蘇稍稍放鬆了對踏雲的禁製,他想知道,這份力量完全爆發出來時,能夠迸發出何等的威能。

感覺到主人對自己的鼓勵,踏雲興奮地嘶鳴一聲,像是在回應主人的期待。與身後的劣馬並行,早已讓它不耐。

前蹄奮勇探出,踏雲一躍之下,便是數丈之遙,真如踏在雲端。

扶蘇隻感覺自己坐在了正在噴發的火山之上,一陣一陣巨大的力量凶猛來襲。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然而撲麵而來的疾風仍讓他感覺呼吸一滯,趕緊趴在了馬背上,同時雙腿死命夾住了馬腹。

身後,高進與烏氏倮等人的驚呼聲已經逐漸不可聞,扶蘇耳中聽得的,隻有充塞耳膜的汩汩風聲、踏雲強勁的心跳聲,以及馬蹄狠狠震擊地麵的隆隆鼓聲。

若不是一張嘴就會被灌滿了風,扶蘇真想放聲長嘯,這種風馳電掣的感覺實在讓人沉醉著迷。

踏雲一路穿林過溪,如履平地,等它終於釋放完那股壓抑的力量後,扶蘇抬起身子,輕輕拉動韁繩,將馬速緩了下來。

踏雲大口喘著氣,看來著實是有些疲憊了,扶蘇翻身下馬,撫摸著它的脖子。

汗出如血,扶蘇意料之中地在手上看到了鮮紅色,果然是大宛國寶,汗血馬。

周圍景色陌生,一路狂奔,扶蘇根本不知道跑到了何處,隻知道目前是在一座無名小山上,高進等人早已沒了蹤影。

不過扶蘇絲毫不慌,整個上林苑到處都有撒開的隊伍,稍後隨便找個方向出發就是,總能碰得到人,如今日頭不過剛過中天,離天黑還早得很。

將踏雲牽到溪水邊上,扶蘇往鞍袋裏一探,果然摸到了一把刷子。於是從溪水中沾了點水,開始為踏雲洗漱。

待身上和鼻頭都洗刷幹淨,踏雲親昵地用鼻尖蹭了蹭扶蘇,表示滿意。

扶蘇為踏雲的靈性逗樂了,也不著急縱馬趕路,隻鬆鬆牽著韁繩,沿著溪流而走。

無論走到哪裏都前呼後擁的扶蘇,終於獲得了獨處了時光,甚覺新鮮,隻覺得一切景色如今落在眼中都十分可愛。

走了多時,眼見踏雲已經恢複了活力,扶蘇重坐於馬上,輕輕拍了拍踏雲的脖子,讓它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