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烏氏倮

出乎預料,扶蘇發現自己居然挺喜歡這個此前以為野蠻的活動。

能暫時放下繁重的政務,擺脫沉重的心緒,在藍天白雲下縱馬架弓,扶蘇隻覺得整個人都隨之輕快了起來。

就是射出去的箭總不按自己的心思。

“公子,比比誰的獵物多?”

李信拍馬而來,衝著扶蘇擠眉弄眼,身後跟著一隊替他追攆獵物的犬奴以及收撿獵物的隨從。

所謂犬奴,是指專為主家豢養獵犬的仆從,並不是奴隸。

扶蘇打眼一看,短短兩個時辰,李信已然收獲頗豐。看看自己身後無所事事的侍從們,扶蘇沒好氣地讓李信滾蛋。

李信哈哈大笑,依言滾蛋了。他要去爭一爭公子設立的頭賞,不能再耽擱了。

為了調動參與圍獵的各家子弟積極性,除了如往年一般設立的各級獎賞,扶蘇還為頭名添了一個小玩意兒。

扶蘇隨身佩戴的一塊玉玦。

玉玦本身的價值自不待言,作為年輕一代楷模扶蘇的佩玉,更有難以估量的“追星”價值,自然讓眾人趨之若鶩。

看著活力四射的李信遠去的背影,與扶蘇一同緩緩前行的蒙恬眼裏,全是自己十七八歲時的影子。“李信對公子的確極為敬重。”

扶蘇看向這位大昭的中生代武將第一人,隨口回道:“李信在我這裏,也沒少誇讚將軍的用兵。”

蒙恬爽朗大笑:“那個臭小子能說什麽好話?”

扶蘇覺得自己有義務在李信的上官麵前為他說點好話,“李信說將軍用兵極為入微,指揮大軍如臂使指,他從將軍這裏所學頗多。”

“哦?”蒙恬略有驚訝,“不想這小子平日裏在我跟前咋咋呼呼的,倒也能說出這番話來。”

扶蘇覺得要不是自己今日與蒙恬聊了幾句,李信的前途可謂一片灰暗。這小子在上級跟前的形象可真是一塌糊塗。

其實扶蘇低估了蒙恬對李信的喜愛,能在這位將軍麵前咋咋呼呼,可不是什麽人都敢的。

扶蘇與蒙恬兩人,之前為了避嫌從未有過深談,今日難得有了光明正大的機會,都有好好攀談的想法,於是聊得越發投機,不時相視而笑。

這讓一旁一直默默跟隨在扶蘇之後的李清頗覺意外,驚訝於這位公子的健談。

當日兩人在長公子府裏的那番尷尬見麵,著實給李清留下了太過深刻的印象,一直以為扶蘇是個心機深沉,舉動皆有深意之輩。

不曾想,扶蘇公子能與被公認為難以交流的蒙恬將軍聊得如此開懷。

李清對扶蘇的觀感不由得大為改變,麵對扶蘇的心態也在單純的防備之上增添了一些好奇。

扶蘇這邊正與蒙恬聊得歡暢,大呼相談恨晚。果然與賢才交談,能讓自己的思想也深刻起來。無論自己的想法如何天馬行空,蒙恬都能瞬間明白他的思路,這讓扶蘇尤為敬佩。

蒙恬對扶蘇也十分滿意,這位長公子對兵法的認識雖然還隻停留在書本之上,但有很多在他看來還有些稚嫩的新奇想法,能看出公子的“知兵”之名,的確不是虛傳。

兩人正聊得起勁,突然見一彪羌戎打扮的騎手從遠處林中呼嘯竄出,領頭的卻是一位身著大紅外袍的嬌小騎士,正在率眾追趕一頭慌不擇路衝著人群而來麋鹿。

護衛長公子的侍衛們立刻如臨大敵,不用主將吩咐,便有數百弩手列陣於前,隨即長矛手列陣在後,騎兵護衛兩翼,迅速結起臨敵軍陣將扶蘇等人護在了身後。

領頭的騎士此時也注意到了扶蘇這邊一看就大有來頭的隊伍,待看清是長公子儀仗後,在馬背上挺直了身姿,右手握拳。

得了命令的戎人紛紛長嘯,如同是在回應首領,隨即左右散開,停止了對麋鹿追趕,以免衝撞嚴陣以待的軍陣。

戎人馬術精湛,即使在疾奔中轉向,竟也能做到陣型嚴謹。分開兩隊的騎手各自兜了個相似大小的圓弧,以橫陣停在了軍陣千米之外,人人收起弓箭以示沒有敵意。

此時,那頭暈頭撞向的麋鹿才清醒過來,逃過一劫的它趕忙轉向,逃回了樹林中。

領頭的騎士在領著騎隊停下之後,右手握拳,手臂橫於胸口,領著身後的眾人躬身向扶蘇行禮。

扶蘇將握有馬鞭的右手橫在胸前,並未躬身,算作還禮。

騎士向身後喊了幾句,應是在命令他們停在原地,然後單騎向扶蘇這邊奔來。

“好俊的騎術。”扶蘇聽到身旁的蒙恬讚了一句,不知是在說那隊騎手,還是在說正如一團火焰一般一路燃燒過來的騎士。

待到近前,扶蘇才發現來人紮著無數細小的發辮,竟是個容貌英俊,女生男相的年輕姑娘。又聽蒙恬補充了一句:“好俊的女子。”

女騎士在軍陣之外停步下馬,以中原禮節再次下拜:“烏氏倮,見過公子。”

扶蘇大為驚奇。

烏氏倮這個名字,無論是前世今生,都可謂如雷貫耳。

第一個被載入正史,且在《史記》中能有單獨小傳的畜牧業巨商,僅這一點就比扶蘇強了許多。

烏氏倮後來還被嬴政下令位比封君,是唯一一個能以商賈之身得以位列朝堂的人物。

扶蘇知道今次春狩,為了彰顯對少數民族的關懷,因此會有一隊義渠騎士獲邀參與,隻是沒想到領頭之人竟是這位大名鼎鼎的烏氏倮。

更想不到,邊塞巨賈烏氏倮竟然是這樣一位英氣逼人的女子。

訝異歸訝異,倒也不至於讓也算經曆過大風大浪的長公子失態,扶蘇免了對方的禮,又對左右吩咐,請烏氏倮上前來。

烏氏倮領命後,又翻身上馬,穿過重新散開成行軍隊列的軍陣緩慢向扶蘇靠來。

行到近前後,烏氏倮瞪大了眼睛,驚呼一聲:“公子,你可真好看!”然後猛然住口,神色惶然。

此時還是個年輕姑娘的烏氏嫡女,自然不比那位史書上記載的能與王侯分庭抗禮的巨賈,在察覺失言後,不免心中惴惴。

若是其他公子聽了這無禮的言辭,怕是立刻就要教烏氏倮做人,扶蘇卻並不在意,模仿著對方方才的語氣道:“姑娘,你可真英俊。”

烏氏倮先是愕然,然後就爆發出一陣豪邁大笑,小麥色的肌膚上透出飛揚的活力,“公子真是烏氏見過最有趣的昭人了。”

扶蘇也哈哈大笑,示意烏氏倮跟在自己身旁一同前行,繼續與其打趣道:“若是你我二人能互換皮囊也就十分恰當了。”

烏氏倮頗以為然,點頭道:“公子說的是呢。”然後又補了一句:“我女生男相,公子男生女相,倒剛好湊成一對。”

扶蘇並未多想,隻覺得對方的跳脫心思十分活潑可愛,“這麽說來,你我還真是如同一對兄妹。”

烏氏倮連連點頭,然後問道:“我今年25了,公子呢?”

扶蘇神色尷尬,“額,本公子前些日子剛剛及冠。”

“那公子是我的小弟弟呢!”烏氏倮歡呼不已,這措辭聽得扶蘇更為尷尬。

蒙恬聽著兩人逗趣玩笑,隻是微笑不已,身後的李清卻大為歎服,對扶蘇的敬佩已經滿溢而出。

扶蘇公子似乎有一種跟各流人物都能投契的強大魅力,讓人心折。

隨後李清又對自己產生了嚴重懷疑:難道那日的尷尬會麵,問題都出在自己身上?

在李清懷疑人生過程中,隊伍已經前行靠近了戎人的陣列。烏氏倮兩手俱是雙指並攏含在嘴裏,吹了個響亮的口哨,然後舉手在頭上轉了轉。

得令的戎人騎手又是連連呼喝,又分裂成兩隊散開,然後續在了昭人軍列之後,隔著數百米遠遠跟隨。

蒙恬看到烏氏倮對騎手們的指揮如此流暢,連連稱讚:“姑娘年紀輕輕,不意練兵手段卻十分高明。”

烏氏倮驕傲地揚起天鵝般細長的脖頸,得意洋洋:“這位大將軍真有眼光!”烏氏倮是戎人出身,不清楚昭國的軍製,心中一高興,便隻管往大了叫。

扶蘇為她引薦道:“這位乃是藍田大將,蒙恬蒙將軍。”

聽聞蒙恬之名,烏氏倮眼中精光大亮,比見了扶蘇還要激動,口中說個不停,又是行胡禮又是抱拳作揖,手忙腳亂。

蒙恬笑著讓她不必多禮,扶蘇見狀讓烏氏倮先冷靜下來,隨後問道:“你也聽說過蒙將軍?”

烏氏倮依言不再亂動,臉龐卻還是激動得泛紅,聞言點頭如搗蒜,“當然了,蒙將軍是我們義渠人心中的大英雄。

“他曾經帶領我們驅逐匈奴人,保衛了上天賜予我們的草場與牛羊。我父親曾經就跟隨過蒙恬將呢。”

蒙恬確認了她的話,“嗯,我記得你父親,他非常驍勇善戰,是不可多得的猛士。”

烏氏倮聽到蒙恬對她父親的大力誇讚,臉上紅色更甚,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扶蘇原本以為蒙恬驅逐匈奴已經是統一之後的事情了,沒想到早在統一之戰前,蒙恬就已經有過對抗草原民族的事跡。

難怪後世始皇決意發大軍驅逐匈奴奪回河套時,首先想到的就是蒙恬。

蒙恬今年不過三十四五歲,想來當初北征之時不過隻有二十多歲,不愧是將門之後。

幾人談笑間,隊伍行進到了當日扶蘇與李信共同選定的紮營地點。

於是隊伍就此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留在原地設立大營,一部分護衛女眷們前往宜春宮安頓。

烏氏倮此時與扶蘇等人拜別,帶著自己的騎隊繼續狩獵去了,她自然也要爭一爭那個第一。

又有一個時辰左右,大營基本已經立好,於是蒙恬與扶蘇打過招呼,也狩獵而去。

蒙恬自然不是為了爭個第一第二的,他隻是單純享受一下狩獵的樂趣而已。

扶蘇又想起那個對早起出獵頗有微詞,嘴上說著不感興趣,實際比誰都跑得快的樗裏偲。

看來對如今的男人們來說,狩獵的確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運動。

這或許可以歸結於男人們自先祖那裏繼承來的基因。在這個還殘留著許多遠古習俗的時代,與野獸搏鬥帶來的刺激感,想必更能讓人血脈賁張。

扶蘇也不想呆在營中等到黃昏再去宜春宮與人商談,在日落前還有幾個時辰,足夠他做一下狩獵的嚐試。

雖然他承認自己箭術或許稍有瑕疵,可這並不影響扶蘇也去享受屬於自己狩獵的樂趣,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嘛。再不濟,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也挺好的不是?

要不要讓高進射上兩隻,好歹也給自己充個門麵?

扶蘇看向背著弓箭四麵巡視,一心隻在護衛上的高進,撇撇嘴放棄了這個念頭。說好了重在過程,耍著些花樣作甚。

扶蘇右手持韁,左手將弓橫放在身前,等著犬奴們將尋到的獵物趕到身前的空地上。

與獵戶們需要小心掩藏行跡,孤身尋獵的方式不同,春秋狩獵之所以被認為有軍演的作用,就在於圍獵的“圍”字。

難點也在於此。

率兩三千之眾狩獵的頭領,要向戰場上的將軍一樣,將手中的兵力散開,形成圍欄,在充當偵察兵的犬奴發現“敵軍”後紮緊籬笆不讓獵物逃出。

至於最後的射箭,就隻是娛樂了。

以這種方式圍獵,今次參與狩獵的隊伍裏,恐怕沒人會是用兵已然“入微”的蒙恬對手,在這樣小規模的戰場之上,就連白起也要遜其三分。

然而蒙恬早已過了這個要用圍獵來鍛煉用兵的階段了,實際上代替他參與圍獵的是李信,蒙將軍隻是一人一弓,單純享受狩獵樂趣去了。

白起那邊同樣對圍獵毫無興趣,隻是安排了章邯率軍,自己則以軍務繁忙為由,推脫不來了。

於是有希望能夠爭奪魁首的,隻有四人。

李信、章邯、烏氏倮,以及扶蘇的三弟,公子嬴騏。

嬴騏的母親是義渠人出身,身份隻比胡女出身的胡亥之母略高一線,故而嬴騏與王位基本絕緣。

嬴騏本身也多次流露過想要在邊疆立功的心願,除了本身的確有此誌願以外,更重要的目的當然是避免扶蘇的敵意。

也因為如此,在二公子嬴漺入獄宗正府以後,從來沒有人對嬴騏表示過懷疑,連華陽夫人也將他第一個排除在嫌疑人之外。

有著義渠人血統的嬴騏,生得人高馬大,極為英武,自幼不愛讀書,隻喜歡縱情於馬術與狩獵。

這自然也是始皇帝刻意放縱的結果,既然沒有繼承王位的可能,不如在疆場上一展長才,不但能為國效力,也可以借此保命。

扶蘇並不是陰毒之人,對於這位一直表露出毫無爭奪之心的三弟,也一向較為親善。即便說不上情同手足,也可以算得上兄友弟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