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必承其重

秦舞陽灰頭土臉地被人帶了出來。

荊軻向鹹陽令拱手稱謝,卻隻得到陳康的冷漠警告:“此次念在貴國使團不習大昭法令,又是初犯,且未造成嚴重後果,故而隻作薄懲。本令俱是依照法度行事而已,荊少府無須致謝。隻請嚴加管束手下人才是。”

說完,陳康命押送兵丁解開秦舞陽的禁製。

兵丁解開禁製後見秦舞陽還傻愣著不動,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將其推醒。

秦舞陽這才憤憤瞪了那人一眼,卻在對方威脅的目光下不敢多言,隻是緩步走到了荊軻身旁。

鹹陽令作為昭國官員,卻懲辦身為燕人的秦舞陽,的確是有法律依據的。

按照後世法學的概念來解釋,昭法對自身管理範圍的劃分,所采用的是與現代法製中國相同的,屬人主義與屬地主義的結合。

並且將其擴展到了極致。

所謂屬人主義,是指隻要是昭人犯法,無論是在哪一國違反了昭法,都要受到昭國的懲治,即便某個行為在國外並不屬於違法,但是回到昭國以後還是會被追究。

如果犯人已經在國外受到了等同,或者超過昭法標準的刑罰,可以在自首以後免除刑罰。

不過以昭法的嚴苛程度,這個條件一般不太可能達成,隻能是減輕刑罰而已。

對於嚴重的犯罪者,即便托庇在他國,還是會被昭國司法機構索要。

而屬地主義的意思是,隻要是在昭國國土上的違法犯罪,或者是在各國流竄犯罪,其中有經過過昭國國土,都會受到昭法追究。

無論你是哪國人,昭國的司法機構都有權對犯人依法辦理。

對此,他國的司法機構沒有幹涉權。

而且昭法中並沒有規定所謂的外交豁免。

不斬來使隻因為來使沒犯法,你在昭國殺個人試試,分分鍾給你剁了。

坑、梟首、斬、腰斬、絞、戮、棄市、磔、車裂、具五刑,總有一款適合你。

霸權主義?一點沒錯。

大昭就是當今天下唯一的超級強國,不服憋著。

一出生就得享高爵的秦舞陽,在刑不上大夫的燕國呆慣了,哪裏想得到自己不過打了一個多事庶民一耳光,就被瞬間出現的好幾個壯漢給扭送到了鹹陽令署。

先被借機生事的昭人好一番羞辱,又在荊軻麵前丟了這麽大的臉麵,秦舞陽直氣得麵色煞白,胸口一股邪火越燒越旺。

此刻見荊軻受了鹹陽令如此直白的折辱,竟是毫無反駁之意,心中怒火高炙,更是對此人深為不恥,太子怎麽會信任如此一個懦夫!

荊軻仍是對鹹陽令的不假辭色毫不掛懷,行禮告辭而去。

待荊軻走遠,陳康長身而起,對著悠悠然從堂側小閣走出的俊雅青年躬身而拜。

互相見禮之後,陳康不解問道:“不過一個名聲不顯的**小子而已,公子為何如此上心?”

膝蓋依舊紅腫的扶蘇聞言,先示意陳康坐下便是,不用管自己。然後抱歉笑道:“此事現下不便明言,鹹陽令日後便知。”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陳康並無不滿,隻是玩笑道:“在下安排的那幾個‘演員’,公子以為如何?”

“作為群演來說,算是不錯的了。”扶蘇先揚後抑,“隻是表演痕跡太重,哪有這邊剛一行凶,跟前就呼啦啦跑出十幾個身手不凡的壯漢來的?”

陳康恍然點頭,“倒是有些疏忽了,還是公子精於此道。”

你這是在說我擅於騙人?扶蘇有些好笑,全當是在誇讚好了,“接下來可是重頭戲,演員可不能是門外漢了。”

“公子隻管放心,這幾人都是我親自挑選的,定不會誤事。”

扶蘇滿意點頭,作為鹹陽令,此前又做過主管刑獄的賊曹,陳康自然對這些門道並不陌生。

扶蘇並未多留,隻又與對方說了些注意事項,便告辭而走。

荊軻油鹽不進,連跟了一路的章邯都拿他毫無辦法,還想從他身上找到突破口難度太大。

如今這般一直拖著使團也不是個好主意,隻會讓人生疑,更有可能引起燕王不安。

於是扶蘇就又把主意打到了可憐的小年輕秦舞陽身上。

就當是讓他見識一下成年人世界的殘酷?

扶蘇有些好笑地想,隨後將此事拋在了腦後。

已經提醒過始皇帝,即便自己的損招沒能奏效,始皇也有的是辦法搞定他們。

這大概又是一個給自己的小測驗,看看自己外交上的本事?

在坐車回府的路上,不時有國人認出了這位享譽大昭的賢公子,紛紛停步於道旁,隔著侍衛遠遠行禮,扶蘇也笑容滿麵一一回禮。

直到一位老者向他行禮,扶蘇看到那有些熟悉的容貌,悚然一驚下,身形凝在當場,忘了回禮。

直到老者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扶蘇仍麵色惶然,心中翻江倒海。

那日決定下得痛快,也用了無數理由為自己開脫,甚至在始皇麵前都能行動自若,扶蘇自以為已經完成了對自我的說服。

直到此刻再度想起那個老人瀕死的痛苦掙紮,以及最後那凝固在他臉上,猶如厲鬼的猙獰表情,扶蘇此時才算徹底明白,老巫祝的冤魂將會永遠纏著自己。

無論他給自己編織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拋去借口直麵本心,扶蘇清楚知道,他到底還是騙不過自己的。

有違本心便是有違本心。

老巫祝的冤死、巫人的無辜被逐,這些重擔始終都會壓在扶蘇的肩上,永遠無法被卸下,也永遠都不會有分毫減輕。

扶蘇微微挺直了身形,抖擻肩膀,似乎要將那份重擔掂量清楚。

既然已經決定要擔上這個擔子,那就要將其擔穩了。

一旦這副重擔滑落而下,砸死的,就不隻是一個老巫祝了。

回到府裏,就見樗裏偲果然又來了。

這個懶鬼,自那日以後就堅持每天來府上,已經連續五日。

扶蘇知道,樗裏偲恐怕是唯一一個知道他的心理壓力是如何恐怖之人,因此才每日都來陪著自己。

樗裏偲每日陪坐之時也從不說些什麽,就隻坐在那裏看書,自己翻。

對這個違背天性隻為陪伴自己的好友,扶蘇毫無疑問十分感激。

隻是對方如此頻繁的到訪,而且一訪就是一天的情況,卻引來了一些猜測和麻煩。

比如,無月最近看自己的神色就越來越古怪了。

龍陽之好這個詞現在還未成為成語。

不過這個故事的主角龍陽君目下就在魏王宮待著,是魏王圉最寵愛的“嬪妃”。

戰國風氣開明,對於此種癖好都稱為雅事,不但不以為恥遮遮掩掩,反而都是昭告天下,旁人也都對此毫無見怪。

然而,對一國儲君,尤其是還未有子嗣的儲君而言,這確實有些麻煩。

直白點來說,誰知道你是攻是受?

萬一這個儲君是個受,那豈不是意味著嫡係血脈斷絕,這個風險實在太大。

而魏無月的小眼神殺傷力更是巨大。

其實也難怪人家魏無月會亂想,都嫁過來這麽多年了,自家夫君卻一直不肯與自己圓房,能不多想嗎?

就以魏無月偷偷摸摸打聽來的消息,誰家夫君不是見了女子就如惡狼一般?

於是心懷不安的魏無月每逢樗裏偲到訪,都會如影隨形也在一旁陪著。

幸虧樗裏偲雖然違背天性每日拜訪,到底也起不了大早,倒是讓喜歡賴床的魏無月輕鬆許多。

扶蘇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兩人對坐,互不打擾的場景。

魏無月畫畫,樗裏偲讀書,倒都是怡然自得。

隻是今日房中又多了一人。

一位有些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名字的小娘子。

“民女懷瑾,見過公子。”不等扶蘇問起,已在沉默氣氛中等了許久的懷瑾當先起身。

扶蘇這才想起,這就是那位在當日使楚途中,借懷清之名請見的懷氏繼承人之一。

“是我將他帶進來的。”樗裏偲也與扶蘇見禮,“今日來時見她在門外等公子,談過之後就讓她隨我進來等了。”

扶蘇點點頭,走到上首緩緩坐下。雖然有厚厚的護膝,仍是感覺微微不適。

魏無月正畫到緊要處,隻露出小虎牙衝扶蘇哥哥憨憨一笑,就又低著腦袋畫畫去了。

扶蘇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懷瑾所來何事:“可有名單?”

懷瑾眼神一亮,這個長公子果然比傳言中的更為機敏,應了聲是,起身掏出一張絲絹,恭謹放到了扶蘇案頭,然後躬身退回。

扶蘇並沒有立刻去看,這份名單還要與樗裏偲和蒙毅商量過才行,“先放著吧,姑娘今日就住在府裏,明日隨我同行。”

明日就是春狩之日,到時蒙毅也會隨行,那位王叔也在,正是商量此事的好時機。

懷瑾自是欣然從命。

扶蘇喚來家老,“為懷姑娘安排一間住所,再著人為她準備狩獵一應所需。”

家老領命,帶著起身告辭的懷瑾告退。

“公子是想在明日與安平君商談蜀中大吏的人選?”

扶蘇並未對樗裏偲隱瞞自己對蜀地的打算,因此懷瑾方一獻上錦帛,樗裏偲就猜到了扶蘇的心思。

之所以是大吏而非郡守,是因為郡守一職在昭國已是封疆大員,其人選遠不是扶蘇可以置喙的,隻能由王上決斷。

比起郡守或者城令這般引人矚目的角色,不被高層重視的吏員才是扶蘇真正想要影響,且能夠影響的位置。

這樣的位置看起來不起眼,卻是溝通上下,尤其是對懷瑾這樣的商賈最有幫助的位置。

與聰明人交談就是令人愉悅。扶蘇拿起錦帛,放到了一旁的盒中:“不錯。”

安平君,就是始皇帝的異母弟弟,前蜀王嬴馥。

即便如今被褫奪了蜀王的尊位,作為君臨蜀地十餘載的最高領導人,他的建議對扶蘇而言仍是十分寶貴。

蜀中動蕩平複後,因為鎮壓不利,嬴馥被始皇召回鹹陽訓斥,之後更奪了蜀王的名號,改封安平君。

據傳,嬴馥並未有絲毫不滿流露。

這是當然的。

嬴政的弟弟,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危的“職業”了。

叛亂被殺的成蛟就不必說了,那兩個從未在族譜上有過名姓的同母異父弟弟,可就是被暴怒的少年嬴政親手摔死在其母眼前的。

至於那兩個帶著原罪出生的嬰兒究竟是否無辜就不必牽扯了,昭王欲殺之,就是他們的罪過了。

即便所有人,包括嬴馥自己,都知道這次的奪號隻是為了把他推出來頂缸,以給天下人交代的。

但能活著就比什麽都強了。

嬴馥幼時敏而好學,深得先王寵愛,也有“賢公子”的稱號。

但就算不提嫡庶長幼,那個光芒四射的大哥也足以讓嬴馥自慚形穢了。

長大以後,嬴馥對這位大哥的敬佩更逐漸演變為深刻的畏懼。

那兩個從未見過麵的“王弟”的慘死,更是讓這份恐懼凝如實質。

成蛟的叛亂,或許也是因為這種恐懼吧。

樗裏偲又與扶蘇聊了聊蜀中局勢,稍許沉默後,還是問道:“公子……可無恙?”

扶蘇聞言看著樗裏偲的眼神,知道對方指的是他的心病。

說實話,就連扶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無恙”,隻能回答道:“或許吧。”

這並不是一個能讓人安心的答案,扶蘇自己也知道。

樗裏偲卻並未深問,而是如釋重負,“這便好。”

扶蘇有些驚訝於樗裏偲的態度,卻見樗裏偲笑道:“無論公子說無恙還是有恙,都會令人擔憂,隻有‘或許’二字,才能讓人心安。”

稍微思索一番,扶蘇懂了樗裏偲的意思。

如果他完全無恙,將無辜之人的死毫不放在心上,那便說明扶蘇此前的仁義都隻是做出來的表象,這種人心機陰暗,不值得效命。

但如果扶蘇在這種重壓下有了嚴重的心理問題,被負罪感完全壓垮,那麽就意味著他的心性不足以支撐一個偉大帝國的運轉。

這樣的人作為友人自然是好的,樗裏偲也願意一直陪著扶蘇直到闖過心關。

但卻不足以讓他效忠。

隻有這看似毫無意義的“或許”二字,才是真正樗裏偲想要的,能讓人為之心安與振奮的答案。

為人主,的確是一件太過辛苦的差事。

扶蘇疲憊地笑笑,無論何時,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會被人審視。

就連最親近的友人也是如此,更枉論他人呢?

剛好畫完了大作的魏無月敏感地感覺到了扶蘇哥哥的低落,抬頭皺眉瞪著樗裏偲,威脅似的呲牙咧嘴。

扶蘇被小無月的可愛模樣逗得前仰後合,心中鬱悶暫時一掃而空,至少無月對自己的愛是毫無附加條件的。

樗裏偲對魏無月攤開手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引來無月的一聲嬌哼。

這份天真也逗樂了樗裏偲。大笑之後,樗裏偲起身告辭,眼見公子已無大礙,他也不必再留著了。

扶蘇差人送行,然後再三叮囑樗裏偲記得明日早起,惹得樗裏偲白眼翻動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