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黑色蛻變

雖然不清楚發生了何事,侍衛們還是按著公子的吩咐以銅鉞將老巫祝扣在了地上。

被扣在地上的巫祝瘋狂掙紮,猶如離水之魚一般,大張著嘴巴發出猛烈的吸氣聲,反躬而起的身子劇烈抽搐,雙手的指甲將自己的脖子摳得血肉模糊,原本慘白的臉色由青轉紫再變黑,嘴角也溢出鮮血。

圍觀眾人都被這番變故驚得不知所措,巫女們更是相互抱在一起,惶惑不安。

扶蘇不知對方中了什麽邪,正要讓侍衛將巫祝押下去,卻見他最後猛烈地蹬腿,險些掙脫開禁製,然後再也不動了。

高進走上前查驗一番,然後滿臉凝重,對著稍稍發抖的公子回報到:“死了。”

原來扶蘇那盛怒之下的全力一腳,直接踢斷了巫祝的肋骨,斷裂的肋骨進了肺管,導致巫祝吸不進空氣,痛苦地窒息而死。

扶蘇睜大雙眼,滿臉不敢置信,自己也非天生神力,怎麽就能把一個人給活活踢死了?

他卻不知,老巫祝本就年邁,老年人骨質疏鬆,又被輻射了這麽久,即便是摔一跤都有可能摔斷骨頭,何況是被健康的青年人全力踹在胸口。

眼見老巫祝瘀血發紺的可怖麵容,扶蘇強忍著心中不適走到近前,兩指並攏放在巫祝脖頸上試探脈搏。

觸手依然溫熱,然而指腹上卻感覺不到律動的反饋,的確是死了。扶蘇如同被燙到一般,飛快縮回了手指,顫抖得更加厲害。

這不是扶蘇見到的第一具屍體,甚至也不是他第一次直接傷害他人,然而,這卻是第一個死於他手上的無辜者。

雖然扶蘇已經能夠確認那個在巫祝掙紮中被拋到祭台邊上的小袋裏,裝著的是有弱輻射的鋯石,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巫祝是有罪的。

不知者不為罪,巫祝顯然不知道這塊石頭會帶來的後果,他是懷著獻寶的心思向扶蘇展示的,根本毫無惡意。

況且,沒有直接的接觸,隻方才短暫暴露片刻所受到的輻射量,大約隻相當於連著做兩三次CT而已,不會造成什麽長期的影響。

終於想通此事的扶蘇狠狠捶打著地麵,心中懊喪不已,他一想到輻射就慌了神,大怒之下竟向一個老者行凶,這是怎樣的獸行啊!

越想越覺得對不住老巫祝,後悔、痛恨、悲傷,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當扶蘇緩過神來時已是淚流滿麵。

“公子,可是巫祝行刺?”樗裏偲麵色凝重,越眾而出,按著扶蘇的肩膀,半是問詢半是提醒。

扶蘇抹了把眼淚鼻涕,正要搖頭,卻感到肩上疼痛,原來是樗裏偲將指甲摳進了自己的肩肉。

扶蘇吃痛之下抬頭看去。樗裏偲眼神閃爍,又加重語氣再問了一遍:“巫祝方才行刺於公子了?”

雖是問句,語氣卻是斬釘截鐵。

扶蘇明白過來了。

巫祝當然沒有行刺,以樗裏偲的才智卓絕,看了公子的表情動作,怎麽會猜不出這是扶蘇失手殺人?他是要在場間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將此事辦成鐵案!

要知道,過失殺人,也是殺人!甚至對於扶蘇來說,兩者的區別更加微乎其微,都極有可能會使他喪失儲君地位!

這對誌在扶龍的樗裏偲來說,當然無法接受!

扶蘇對樗裏偲的想法心中了然,然而他能為了一己私利就將汙水潑給這個不幸喪生的無辜老人嗎?

還有那些被侍衛們看管著瑟縮在角落的巫女,一旦扶蘇將此事定性為謀刺,那麽等待這些花季少女的,會是什麽結局?

一個無辜者的鮮血還不夠嗎?

看到扶蘇色變,深知公子仁義天性的樗裏偲心叫不好,“公子切勿自誤!想想夫人!想想無月!想想我、蒙毅、李信、王離,還有百裏俜!想想大昭!想想百姓!”

孝、義、忠、仁,樗裏偲一下子將扶蘇本已下定的決心擊了個粉碎。

不知不覺間,扶蘇已經在大昭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這張網既是阻擋在危險之前的保護,也同樣是從心所欲時的束縛。

這些與自己已有了斷不開瓜葛的親人好友,此時竟成了自己為惡的借口嗎?自己是否動了想要以此為擋箭牌的醜惡心思?

然而,大昭呢,百姓呢?

若自己放棄儲君之位隻求一個心安理得,麵對那熊熊燃燒的阿房宮,麵對那被屠戮一空的鹹陽城,當真可以說一句問心無愧嗎?

但是,殺一人以利天下,又真的可以嗎?

出身頂級貴胄,又身兼法儒的樗裏偲顯然認為可以,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再簡單不過的權衡利弊,沒有絲毫道德負擔。

他根本不需要知道未來可能的慘狀,隻要將公子一黨的前程與命如草芥的巫女放在秤上量一量便可。

孰輕孰重,再了然不過。

耳聞竊竊私語之聲漸起,樗裏偲愈發急切,他一直覺得公子的仁義是能吸引他投靠的魅力所在,此時卻對這份不合時宜的仁義有些惱火。

眼見樗裏偲的著急神色,扶蘇突然笑了,他心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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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夫人心不在焉地繡著吉服,卻突覺指尖微痛。

手指抬到眼前才發現是被紮破了,殷紅的血珠剛剛滲出,早有宮人急忙上前以欲以絲絹包紮。

夫人沒去看慌亂的宮人,她的心思都在章台宮。

扶蘇已經在裏麵跪了半個時辰。

王離與蒙毅焦急地在殿前來回踱步。樗裏偲語焉不詳,兩人隻知祭天時出了大事,卻不知何等大事能讓王上如此震怒,至於斥退所有人。

此刻,大門緊閉的殿內隻有三個人。

跪伏於地的扶蘇,靜坐於上的嬴政,隱在王上身後的趙高。三人俱是麵無表情。

不知為何,每次見到始皇都會有一絲發自內心畏懼的扶蘇,此刻卻是心如止水。有些關隘,一旦跨了過去,再回首就是一片坦途。

扶蘇知道,隨著今日父子兩人的心照不宣,那份對始皇帝的,不知是來源於自己還是這副身體前一個主人的敬畏之心,已蕩然無存了。

終於,那個如大理石雕塑般的偉岸身姿緩緩起身,一言不發甩袖而走。趙高邁步跟隨,隻偷眼看了看仍一絲不苟跪在地上的公子扶蘇。

正坐立不安的蒙毅第一個發現了推門而出的公子,快步上前扶住腿腳有些不穩的扶蘇,“公子,如何了?”

扶蘇自然知道對方問的不是自己的膝蓋,輕笑道:“無恙。”

蒙毅與另一側王離俱是鬆了口氣。

公子笑容一如往常般和煦,蒙毅卻察覺到其中多了一絲其他的意味,一絲他隻在大王身上感覺過的意味。

這究竟有何深意,蒙毅想不透,隻知道公子無恙,這才是最重要的。

扶蘇忍著雙腿的劇痛,在兩人的攙扶下一步一停地艱難前行,走出宮前突然想起一事,“王離,幫我個忙。”

“公子隻管吩咐。”

“去找樗裏偲,讓他帶人去把那塊綠色的石頭埋到地底深處,再把土夯實。”

“綠色石頭?”王離疑惑不解。

扶蘇沒多解釋,“樗裏偲知道是什麽東西。還有,一定轉告他,千萬不要直接用手碰那塊石頭,千萬千萬。”

王離點點頭,將此事記下。

扶蘇在兩人攙扶下上了車,然後又對蒙毅道:“找人給母親捎個話,讓她安心。”

蒙毅自然應承下來,拱手作別。

“王上不打算徹查此事了嗎?”趙高忍了很久,終究還是多了一句嘴。

嬴政翻動竹簡的右手微微一頓,心弦緊繃的趙高趕忙下跪認罪,方才的話,剛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為何要查?”

趙高雖然後悔多嘴,但王上問話不敢不答,隻能小心斟酌道:“公子似乎……似乎並未實言相告。”

早已從黑冰台密探處得知了此事來龍去脈,嬴政自然知道扶蘇對自己撒了謊。但同時,扶蘇又沒有撒謊。

當著在場眾人的麵,那番言語自然是不折不扣的謊言,回到宮中在自己麵前的複述同樣也是。

然而接下來的長跪不起,扶蘇所表達出的意思,就很有意思了。

簡單來說,扶蘇那複述之後的一跪,就是在告訴始皇帝,他撒謊了;而始皇的沉默,也是在告訴扶蘇,他知道他撒謊了;之後扶蘇的沉默長跪,是在表明,他知道他知道他撒謊了。

這才是始皇帝最滿意的地方。

無論在這個環節中少了任何一環,扶蘇都不必繼續代王春狩了。

昭國,真的是法治國家嗎?無論是問黔首,或者士人,甚至高官貴族,他們都會告訴你,昭國無疑是一個昭法麵前人人平等的法治國家。

然而對君王而言,昭法隻是統治的工具,到了最上層,昭國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治國家。

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透的話,扶蘇根本沒有資格從他手裏繼承任何東西。

那個咿呀學語的小子,終於長成了。

“若是他真的實言相告,孤才會失望。”

聽王上語氣,竟似有些歡快?趙高偷偷抬起頭,卻見王上果然眼中微有喜色。可王上不是那種對欺瞞之人會有所寬縱的心性啊。

看來王上並未被扶蘇蒙蔽。想來也是,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謊言,怎麽可能瞞得過王上?或許扶蘇根本就沒想過要瞞?趙高突然抓住了一線靈感,心中頓時雪亮。

好一個公子扶蘇!

第二日,鹹陽城方才從睡夢中醒來,一個讓所有昭人須發皆張的消息就迅猛傳開:

大巫祝妄圖在祭天之時對扶蘇公子下蠱,卻被得了上天庇佑的公子反製,自己遭了巫蠱反噬而死!

據當時在場的人賭咒發誓,那老巫祝的淒慘死法,一看就是巫蠱反噬,不會有差。

老昭人對公子得天庇佑之事自然深信不疑,如此賢公子,上天不庇佑才不可能。

然而稍稍因公子安全而放下的心立刻又沸騰了起來:大昭這是怎麽了?堂堂儲君,在自己的國土之上,先是遇刺,然後又被下蠱。

究竟是誰,竟敢如此欺辱昭人?

老昭人自來護短,這一而再的事件早已遠遠超出了他們的容忍底線。於是暫時找不到撒火對象,憋屈得不行的昭人找了一個最好的發泄對象。

公子仁厚,向王上諫言免了那些陪祭巫女與其他巫祝的罪過。可自認沒公子那份胸襟的昭人做不到以恩報怨。

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驅趕巫師的運動,自發地在昭國興起。大量無家可歸的巫師隻好或向西逃到昭戎邊境,或是南下巴蜀。

公子遭遇巫蠱的大事,也傳到了早已被人遺忘的蘄年宮中。

一位已經滿頭霜雪的老嫗拍打著桌案大嚷大叫:“這沒用的巫祝,怎麽下個蠱都能被反噬!”

在這座沒有了人氣兒,卻依然富麗堂皇的宮殿中,此時隻有一個老太監服侍著。

老太監看著那位眼中滿是瘋狂的老嫗,歎氣道:“太後,奴不是跟您說過,那次刺殺之後要多等一些時日,以免引來……”

“囉嗦!”趙太後雙眼赤紅,狠狠打斷對方話語,“本宮就是要讓趙政也嚐嚐,兒子死在自己眼前是個什麽滋味!”

大王不也是您的兒子嗎?老太監心中歎息,以謀害自己的孫子,去向一個兒子報複另兩個兒子的死,王家的恩怨,真是讓人難以捉摸。

卻聽那早已半瘋的趙太後嬉笑道:“隻是這次卻不是本宮安排的,想必昭人中多的是想向他索命的。”

老太監心頭微凜,正要再問,卻見趙太後輕輕抱起身旁用繈褓包住的一截木頭,“俶兒乖,俶兒乖,母後喂你吃奶奶。”

說著,趙太後將自己的胸襟拉開,抓起自己幹癟的胸脯喂她懷裏的“嬰兒”。

老太監不忍目睹,又情知老太後又到了全瘋的時辰,問也無用。隻能再次深深歎息,向太後一絲不苟地行禮後退了出去,輕輕合上殿門。

趙太後卻看也不看老太監的離去,隻一心喂養著自己的孩兒,前一刻還充滿怨毒的臉上,滿是母愛的光輝。

正在整個鹹陽城都因巫蠱之事而沸沸揚揚時,一行不遠數千裏的使團終於在再三耽擱之後,穿過了城門。

整整一路,無論自己怎麽挑釁拖延,那個叫荊軻的居然都能忍得住,章邯不願承認,自己就這麽輸了獨自領兵的第一戰。

在這硬生生被拖長了數倍時間的旅途中,由於荊軻的“窩囊”,整個使團沒有少了一人,秦舞陽卻越發看不起他了。

這麽怕死的人能成個什麽事,看來到時候還得看自己的。秦舞陽暗暗下定決心,燕國,最終還是得靠燕人自己。

使團確實一人未少,但卻少了一顆人頭。隻有至今仍在馬車角落的汙漬,證明那裏曾經有過一個原要贈送給昭王的禮物。

一再耽誤,樊於期將軍的頭顱終究還是在到站前腐敗得不成樣子,那滿是腥水與蛆蟲的錦盒,至今想起還是催人欲嘔。

與使團幾乎同時,卻未從同一個門進城的,還有一位頭戴鬥笠,問路之時滿口蜀中小調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