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九章 圖窮匕見

經過尉繚子與馮毋擇長達一個時辰的唇槍舌劍,扶蘇總算稍稍明白了兩人的矛盾點,以及這個時代,大昭所采取的應對災害的一般措施。

順嘴一提,馮毋擇其實應該應該叫“馮澤”。

至於他名字中的“毋”字,與“呂不韋”的“不”字一樣,都是戰國時代的人很喜歡給自己名字中間加的語氣詞,沒有實際含義,所以其實他們的名字都是單字。

比如任不齊、韓不信、申不害、陳不古、呂不韋、蕭不疑等,都是這麽個意思,並不意味著他們是雙字名。

馮毋擇乃是廷尉馮去疾的族兄,兩人同為上黨郡守馮亭的後代。

一門兩兄弟同時位列九卿的高位,馮氏作為大昭新貴,可謂顯赫一時。

要詳細捋清兩人的矛盾關鍵,還是要從大昭的賑災措施說起。

前麵提到過,《昭律》有一項明文的嚴格規定,同時也是整個大昭軍功爵理念的基本原則,就是“無功不賞”。

比如之前舉過的例子,昭襄王時期關中大旱,百官請求昭王放開山河禁製,任由百姓入上林苑中取食。

昭襄王便以“無功不賞”為依據,果斷拒絕了開放上林苑的要求。

史書上記載,關中餓殍千裏,而沒有一個人入上林苑取食的。

當然,這在我們看來屬於寫史之人的胡說八道了。

試想一下,你都要餓死了,還能因為官府不讓你進上林苑,你看著那麽多吃的在裏麵,就真的不進去吃了?

人要真的餓到了那個程度,那還不是見熊貓吃熊貓,見金絲猴吃金絲猴,誰還管你昭襄王還是昭臭王的?

真讓我遇到了,說不定連你人都給你吃咯,真當古人是什麽善男信女了?

昭人少有沒有參加過戰事的,家中誰還沒個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了,宰個把人玩兒一樣。

而且這是關中啊。

真正的龍興之地,鹹陽周邊,那是真能坐視難民餓死的地方嗎?

真到了餓殍千裏的程度,恐怕亂民早就攻占了沒有城牆的鹹陽城了。

實際上我們知道,為了應對旱災以及饑荒,昭襄王以工代賑,率領民眾開鑿了數條貫穿關中的大運河。

此舉不但解決了旱災的問題,還順便營造了關中的沃野千裏,使得關中自此再沒有過幹旱和饑荒,可謂一勞永逸。

這比那些一遇到災害就躲在自己的高牆中作秀般地向上天祭禮,然後開放禦林苑之類的君主,不知高到哪裏去了。

而此次為了應對蜀中大震,昭國自然是學習了以前的先進經驗,也是按照昭律對於應災的要求,同樣選擇了以工代賑的法子。

當然,以工代賑自然不是直接把所有人叫來做工。

飯都眼看沒得吃了,餓著肚子誰給你幹活?不造你的反就夠給麵子的了。

封建時代的平民應對災難的能力是極為薄弱的,即便是在民眾富裕程度居列國之首的昭國,一遇到大災大害,百姓都是輕則破產欠債,重則家破人亡。

所以首先,在讓災民們幹活以前,政府還是得先喂飽他們的肚子。

但是問題來了,不是不能無功而賞嗎?

不要緊,先欠著。

而且不是百姓欠中央政府的,而是地方政府欠少府的。

少府根據各地上報的受災情況,下發給各地一定數額的賑災款,然後各地方政府再用這些賑災款,結合自身府庫的資金,來買糧,喂飽災民們。

找誰買呢?

當然不是商人了。

別說是發國難財了,在大昭,商人們敢沾這種大宗糧食交易,那就是一個死。

地方政府同樣是要找少府所轄的鹹陽倉等官方大糧倉來購買。

有人或許會覺得,這不是多此一舉麽?

少府難道不能直接發給當地糧食嗎?為什麽要采取這樣一個先給錢,再返回來購買的套路呢?

當然可以直接發糧了。

但這會麵臨一個很難防控的問題:貪汙。

不避諱地說,即便是在小政府主義(沒有冗官)、監管極嚴、違法成本極高的大昭,貪汙也是一個極難完全防止的嚴重問題。

在賑災過程中的每一個運輸、分發的環節,都存在著一個令人深惡痛絕的東西:損耗。

在這裏我們不做深入解釋,隻簡單講一下結果。

就是如果直接運糧,那麽很容易就會給碩鼠們提供貪汙的溫床,而使用明碼標價、條理清楚的銅錢交易,能夠有效遏製貪汙。

做完了填飽災民肚子的第一步,接下來自然就是正式應對災情的第二步:以工代賑了。

而馮毋擇與尉繚子之間的矛盾,就產生在了這一步上。

眾所周知,無論是政府還是給私企幹活,一般都是先幹活再給錢的。

幹完活給錢能給得痛快,就是好公司了,在後世,有的單位拖欠工錢一兩個月都是很正常的,這在戰國時代更不是什麽新鮮事。

而尉繚子所提出的,就是要讓少府在百姓們還未幹活之前,就發給他們工錢。

而且一發就是整整半年。

這不是鬧呢麽?

馮毋擇怎麽可能會答應這種“非分要求”。

少府是為王上司庫的,又不是慈善機構。

扶蘇剛開始聽到尉繚子的古怪提議之後也頗感費解,但在稍稍思考之後,結合自己想要做的事,便明白了尉繚如此做的目的在何處了。

“這個錢,不能發。”扶蘇先是做了個直截了當的決斷。

馮毋擇一臉理應如此,尉繚子當然立刻就氣得從坐墊上跳了起來。

本以為你扶蘇是來幫我的。

沒想到啊,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也背叛了革命?

尉繚子還沒來得及發火,就聽扶蘇繼續道:“秋稅將至,國尉顧念百姓之情扶蘇心知肚明。”

尉繚子之所以堅持要先發工錢,當然不是因為出身魏國,對於昭律並不熟悉。

要在昭國做官,別說是做到三公之位,甚至隻是一個不如品級的小吏,不熟悉昭律也是不可能的。

每年兩次的昭律大考你就過不去。

之所以如此,是因此這個地震早不震晚不震,偏偏剛好趕上秋收結束。

秋天,本該是進行收獲的季節。

但因為地震的突然到來,很多處在震中乃至地震影響範圍內的地方民眾沒能及時收割糧食,或者收割後的糧食因為地震影響而流失。

那麽秋收之後的征稅,自然讓農民們無力應對。

農民無力納稅,為了不被官府關押,就隻能賤價出賣田地給商人或者富戶以抵債。

而失去了土地的農民雖然能夠躲過牢獄之災,卻自然而然就將淪為大戶人家的佃農,甚至農奴。

聽到扶蘇點出了自己的意圖所在,尉繚子嘟噥著坐了回去,有了耐性來聽扶蘇接下來的話。

馮毋擇見狀微感愕然,也沉思著看向了這個原本在他看來不過是一介武夫的強老頭子。

“然而大昭從不賞無功之人,提前給錢的確與昭律不符。但是!”扶蘇著重加強了“但是”這兩個字的語氣。

“但是我等賑災,當不能隻賑當下,也要著眼於未來。如果將來百姓失去了土地田畝,這災豈非是白賑了?”

“既然不能提前預支工錢,太子要以何等方式,著眼於未來?”

馮毋擇情不自禁地問道。

其實如果尉繚子能冷靜下來好好說話,與他說清楚提前預支工錢的意圖,馮毋擇又非殘民之人,並非是不能商量的。

隻可惜尉繚子從來就不是一個能夠耐下性子解釋的,就連對著一向看重的扶蘇都是急吼吼地,還要扶蘇自己去猜,對待別人就更是毫無耐心了。

而此時問起此話,雖然有向國尉低頭的嫌疑,馮毋擇仍然毫不猶豫地問了出來。

這讓扶蘇與尉繚子都對他肅然起敬了起來。

沒等扶蘇開口解釋,尉繚子卻先“呼”地站了起來,猛地站到了馮毋擇麵前,把後者嚇了一跳。

“你……你要作甚?”

這個暴脾氣老頭不好惹,雖然已經年過半百,個頭也不高,居高臨下之時卻有著讓令人心悸的壓迫感,配合他看起來隨時都在生氣的臉,讓飽經戰場風霜的馮毋擇都有些警惕。

雖然不相信太子當麵,這個老頭真敢上手,但馮毋擇仍是提起了小心。

“老夫之前多有得罪,請馮卿勿怪。”

這一下倒比之前的劍拔弩張更讓馮毋擇手足無措了。

但對方比自己年紀大,官位也比自己高,於情於理,馮毋擇都不能再坐著不動。

於是還沒搞清楚狀況的馮毋擇隻好趕緊站了起來,向對方回了一禮,卻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好在尉繚子也是個妙人,隻覺得自己當道這個歉,便去道歉了,絲毫沒有管馮毋擇接受與否,這邊一道完歉,那邊便重新坐了回去。

倒是讓馮毋擇心中舒了口氣,同時也是哭笑不得。

一段小風波之後,扶蘇終於得以說出了自己的應對之法。

“扶蘇會將此間情狀寫成奏疏報予王上。”這是廢話,尉繚子根本沒在聽,他的注意力當是在扶蘇的後半句話中。

“有鑒於此,扶蘇將向王上建議,適當減免以及延後秋稅的征收。”兩人還未來得及高興,扶蘇又接著道,“此外,關於口賦一事,也是時候徹底免征了。”

圖窮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