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章 自罰三杯

扶蘇重又回頭看了一眼逐漸掩藏入夜色的章台宮。

夕陽從視線邊緣消失之後,不久前還被映照成暖色的章台,此時的黑色外表卻顯得格外陰森與猙獰。

“太子駐足於此,是在想些什麽?”

扶蘇收回了視線,將眼光放回到身前,看清了上前搭話的老者,“甘相。”

等了片刻,見扶蘇沒有直接回答的意思,甘茂隨手一指前方,“走走?”

“走走。”

兩人本就是最晚出門的一批,此時又走得最慢,漸漸落到了百官身後很遠的位置。

“太子的情緒,似乎不高。”

甘茂眼光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扶蘇看似淡然的表情下麵,掩藏著的,是極為深刻的不滿。

其實也不需要甘茂的眼光,殿前百官,幾乎都對扶蘇的不滿心知肚明。

結合此前所流傳出的,太子扶蘇於廷尉署擲地有聲的查案命令,朝會上所議而出的結果,就如同是一聲聲充滿惡意的嘲笑。

而扶蘇對此,除了沒有當堂發作以外,其實並沒有做過多情緒上的隱瞞。

“兩千餘顆人頭,隻換來了一個禦下不嚴?”

扶蘇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卻幾乎難以維持語調的平穩。

甘茂同樣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反問了扶蘇一個問題。

“那太子以為,該如何判?”

“閻樂為求一個盡速立功而草菅人命,事後更是銷毀證據企圖瞞天過海,不該死嗎?”

“當然該死。”

“趙高故意泄露機密給閻樂,翁婿兩人合起夥來,將兩千餘人草草送上斷頭台,不該死嗎?”

“也該死。”

“那為何……”

“證據呢?”

“那幾百在廷尉署門前哭喪的百姓不是證據嗎?”

“頂多算是人證,而且是曾因為萬民書案而受過罰的人證。物證呢?”

扶蘇終是無言以對。

證據?

哪裏還有證據。

張蒼說得沒錯,在得到趙高報信之後,閻樂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要將案子做死,不給後續辦案留下任何餘地。

即便經過自己的提醒,中丞杵在拿到授權之後立刻趕赴了武功,仍然沒能及時阻止閻樂與曷相勾連,將所有不利證據全部銷毀。

扶蘇至今都在反複想一件事情。

是不是自己介入得太早、太深,才讓閻樂一夥人覺得非如此決絕不可。

寧可數千條人命,也絕不給自己有機會借此徹底扳倒趙高的機會?

“能夠最終入罪還是靠了縣尉曷良心不安的自承其罪。”甘茂卻沒有扶蘇這般義憤填膺,為官日久,他所見過的亂象比今日多得多,“可惜曷也在獄中畏罪自殺。”

說起這個扶蘇就來氣。

廷尉署都是些什麽酒囊飯袋,對於這樣的重犯,居然能夠疏忽到使其能夠獲得獨處的機會。

如此一來,所有能夠正式指控閻樂的直接證據,包括人證物證都已中斷,所謂的徹查到底,也成了一句可笑的虛言。

“閻樂被貶為庶民永不錄用,趙高因識人不明而連降三級,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最好的結果?

扶蘇聽聞此言隻有苦笑。

這是對誰而言的最好結果?

對那些無辜枉死之人,和他們的家人嗎?

不,這隻是對趙高、閻樂一黨的好結果。

也或許是對王上的好結果。

甚至對於扶蘇而言,其實也是一個好結果。

或許從一開始,自己就不該利用民意來為己用?

或者如果想要利用民意,就該一條道走到黑,而非走到一半又覺得良心發現,想要伸張起正義來了?

雖然扶蘇事實上隻單純想利用上造釜殺妻案而已,但在其後的亂民案中,扶蘇自問,的確有著借著事情鬧大而從中牟利的心思。

這讓他除了憤怒以外,還有羞愧難當。

如今趙高翁婿兩人所麵臨的懲罰,與“自罰三杯”何其相像?

“太子在此案中,已經做得很好了。接下來,還是讓相關法司自行處理,不需牽涉太深了。”

這是在告誡自己注意分寸,是時候收手了吧。

然而此案其實還遠未到結尾。

黃染、張靖兩人的誣告案的審理還沒有正式開始,在亂民案中受到冤屈的民眾的後續處理,乃至對上造釜正式處置。

這些都還沒有落下帷幕,塵埃依然在空中飛揚而沒有落地。

不過甘茂說得確實也有道理,接下來就該是依法處理後續事宜的時候了,扶蘇即便再插手,在朝會上已經下了決定之後,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但他還是覺得很憋屈。

“多謝甘相開解。”扶蘇強自咽下了不甘,扶住腿腳越發不利索的甘茂,“那甘相覺得,扶蘇接下來該做什麽呢?”

“蜀中災害比預想中的還要嚴重,至今,通蜀的棧道都未修複,蜀中郡的災情可想而知。太子若真是有心,多救一個災民也是好的。”

“扶蘇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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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剛剛爬出暗色的地平線,一輛漆得通體烏黑的馬車停在了碼頭上。

馬車之前,是通體如墨的四匹連高度都相差仿佛的駿馬。

天子駕六,諸侯駕四。

即便是已經禮崩樂壞的戰國時代,在當今的大昭能用駟馬拉車的,也隻有一人。

沒有等待新任太子冼(xiǎn)馬令的蒙毅,扶蘇當先跳下了馬車。

所謂太子冼馬(後人誤作太子洗馬),與樗裏偲擔任的太子舍人一樣,同為太子府的屬官,負責在太子出行時為其開道。

但實際上,太子冼馬其實還有著類似謁者的作用,掌賓讚受事,有著輔佐太子處理政務的重要職責。

而太子冼馬令,自然就是太子冼馬的主官。

堂堂一國太子,為其開道的當然不止一人。

順帶一提,之所以隻有太子扶蘇有資格駕四,是因為王上出行,已經與天子同儀。

其餘公子,當與卿大夫同級,統一駕三。

在碼頭邊等著太子的,除了被王上已經指名為處理災情事宜的國尉尉繚子,以及少府令馮毋擇,還有率著太子私兵到來的宇文啟。

至於內史公孫醜,則是因為在前方處理難民事宜而無暇撥冗前來。

兩邊互相見過禮,還未寒暄兩句,不耐禮節繁雜的尉繚子便將話題“自然”地轉向了災情上。

“太子來得正好。”尉繚子一手扯著扶蘇的小臂向前一帶,險些把剛站穩的扶蘇扯倒,“昭律有言無功不賞,因此對難民要以工代賑,這老夫理解。但即便要以工代賑,也要發放工錢的吧?”

扶蘇點頭稱是,一手按住了尉繚子激動的胳膊,“您老慢慢說。”

尉繚子哪裏有心思慢慢說,他就快要急死了,一手仍不放開扶蘇的小臂,另一手指向了明顯麵色不渝的馮毋擇,“可馮少府倒好,無論老夫如何勸解,總是一句‘沒錢’以作應對。”

尉繚子胸口起伏不定,顯然是被氣得不輕,“你說你沒錢,那你來這裏有什麽用?”

貴為九卿之一,又是世家出身,即便麵對國尉當著太子的直麵指責,馮毋擇仍然麵無懼色,“王上有命,擇奉命行事而已。”

“王上命你來,不就是讓你給錢的嗎?”

“你怎麽知道的,王上告訴你了?”

“你……”

顯然兩人如此爭執已經不是第一次,可尉繚子氣得耳朵發紅,仍是拿馮毋擇毫無辦法。

“兩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扶蘇料想過以尉繚子的暴脾氣,很可能跟其他官員產生衝突,但他沒想到這衝突已經激烈到兩人已經可以當著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吵起來。

“兩位都是國之幹城,當街指責也太有辱國體了。況且扶蘇剛到,還不明情由,也不好做出判斷。”

扶蘇一手一個拉起仍在頂牛的兩人往設在漢口碼頭的臨時營地中走去,“先到營地中,兩位再好好為扶蘇解釋一下如今救災形勢。”

三人當先而走,一直沒得扶蘇有空搭理的宇文啟卻也沒受冷落。

同在留城之戰中有過配合,蒙毅上前與宇文啟見過禮後,也將其邀著,跟在了隊伍中。

見到熟麵孔,本有些局促的宇文啟也放鬆了許多,飽經滄桑的古樸麵容上,同樣流露出了笑意。

作為扶蘇在留城之戰後悄悄藏在安邑附近,由感恩刑徒組成的私軍,宇文啟等人終於在扶蘇受封太子之後,有了官方的合法身份。

作為太子,扶蘇按製,是可以擁有一支保障自身安全的小型軍隊的。

至於這個軍隊的數量上限,並沒有硬性的規定。

因為這支私軍的軍費需要太子府自行負責,而受財力影響,一般來說太子府是無力負擔起規模太大的軍隊的。

可是扶蘇的財力……

懂的都懂。

不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扶蘇表麵上的私軍數量隻維持在兩千人,而這支私軍的首領自然就是宇文啟。

即便隻有兩千人,這樣的數量也已足夠旁人震驚。

但由於扶蘇大體上將私軍都駐紮在安邑,首都隻保留了原長公子府的護衛,所以並未吸引太多鹹陽的目光。

這次為了應對災情,也為了看看私軍的成色,扶蘇才請百裏俜大夫安排了一支千人的軍隊,由宇文啟帶著,自安邑前來協助賑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