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一章 朝堂暗爭與威逼利誘

即便是塊頑石,在如此多炙熱視線的炙烤之下,也會被崩成碎片。

熊啟如同死灰的麵容終於也無法保持到最後。

“廢後之舉,勢在必行。”

利用短短八個字,熊啟便清楚地向群臣,更重要的是向昭王政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你扶蘇不是說我想勾結屈太後來爭做楚王麽?

那我直接自己把這條路給它斷了。

不得不說,在這樣幾乎被全員針對的情況下,熊啟的判斷還是很準的。

與其去貪婪一個幾乎隻有一線可能的楚王位置,不如去爭奪一個自己更有可能拿到手上的攝政之位。

都肯遠赴昭國來曲線救國了,以攝政身份回歸楚國,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更進一步,熊啟完全有足夠的耐心來穩紮穩打。

畢竟,他今年也還不到三十歲,還有充足的時間。

誰能說他就完全沒有機會呢?

僅通過這一點,就可以看出熊啟與胡亥至少在自我認知上的差距了。

“李相對此是何看法?”問話的依然是禦史大夫王綰。

這位不倒翁最近在朝堂上表現得是越發活躍了。

李斯神色如常,似是完全沒有注意到王綰臉上的笑意,“公子所說不差,廢後勢在必行。禦史大夫以為呢?”

“老夫也同樣認為如此。”

拾人牙慧,也不嫌磕磣?

李斯斜眼瞥了一眼王綰,後者卻一臉無所謂的笑容,又將視線轉向了位居三公的最後一位,“國尉如何說?”

這一下,就連扶蘇都忍不住看向了王綰。

這位禦史大夫如今左右問詢的行為,看著就如同會議主導者一般。

同時也讓李斯如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要知道,在朝會上做會議主導的,除了作為最終仲裁者的王上,從來都隻能由百官之首的相邦李斯來做。

從方才接過扶蘇的話,到問李斯如何想,所有人都隻會將其視為王綰與兩人的正常交流,而非主導權之爭。

但此時王綰再以同樣的問題詢問到尉繚子的頭上,就是明擺著要爭搶這個主導權了。

這讓李斯如何能忍?

“此事與軍務無關,國尉不必回答。”李斯不帶感情地稍稍坐起揮袖,想要不動聲色地將王綰的不懷好意揭過。

果不其然,尉繚子還在疑惑一向與自己沒什麽交集的王綰為何突然會詢問自己的看法,就聽得李斯從中截斷了話題。

原本就如李斯所說,此事與他所管轄的軍務無關,尉繚子本也不想回答。

但就尉繚這個強脾氣,聽到李斯如此堵他的嘴,脾氣立刻就上來了。

一旁的扶蘇看到這裏,心想要遭。

果然,李斯話音剛落,尉繚便梗著脖子道:“相邦此言差矣,尉繚食君之祿便當忠君之事,且自來軍政一體,哪有與尉繚無關?”

李斯一愣之下,就反應過來這個沒有多少政治敏感度的強老頭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為王綰當成了爭權奪利的槍杆子。

“國尉誤會了。”李斯心下腹誹,麵上卻是一副和善麵孔,隻有扶蘇能看到掩藏在其下的怒火,“既如此,有何見解,國尉盡可說來。”

“我與公子見解一致。”說完,尉繚子仍是氣鼓鼓地,然後對著扶蘇點了點頭。

這下,李斯又將飽含深意的疑惑目光投向了正扶額頭疼的扶蘇。

看到李斯的目光,扶蘇就知道他很可能以為王綰,包括尉繚子方才的舉動,都有可能是自己在其中穿針引線,甚至是由自己主導的了。

這下誤會就深了。

而且你還不好解釋。

以李斯的複雜心性,不解釋還好,越解釋隻能越讓他懷疑。

雖然被無意中擺了一道,但扶蘇不得不承認,王綰這一手玩得真漂亮。

他先是似乎與扶蘇一唱一和,將話題接過,然後再順勢問向本想與王上一起置身事外的李斯。

一切都似乎是沒有一絲煙火氣的隨意為之。

直到將話題引向尉繚子,也隻有扶蘇等人略微察覺到他的目的,然而到了此時,李斯再想阻止卻顯得稍晚了。

王綰對李斯與尉繚子的性格判斷十分精準。

李斯絕不會是坐以待斃的角色,當然會對王綰的行為加以阻止,而且若不阻止,就會顯得他懦弱可欺。

這在朝堂之爭,尤其是當著眾位重臣以及王上的麵前,是絕不能容忍的。

然而不阻止還好,李斯一出言阻止,卻正好懟到了尉繚子的強脾氣上。

李斯的反應也可以算是快的了。

一發覺尉繚子的火氣,立刻就以退為進,那句“國尉盡可說來”,明麵上是安撫尉繚,暗地裏其實在無形中將主導權重新爭搶到了手中。

能夠在群英濟濟的大昭朝堂上屹立不倒,李斯的朝爭手段自然同樣是爐火純青。

尉繚最後的反應卻讓人啼笑皆非。

雖然他說自己的看法與扶蘇相同,但朝臣都何等精明,一眼就能看穿這位大才實際上並無切實看法,他隻是不忿李斯不讓他說話而已。

至於最後將話題又扔回給扶蘇,隻能說是“神來之筆”了。

在這場掩蓋在台麵之下的爭權之中,除了一個蒙在鼓裏的尉繚子,大多數人都看得出李斯被王綰擺了一道。

而另一個主角——扶蘇,也重新清晰地出現在了朝臣們審視的視線中了。

就如李斯懷疑的一樣,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猜測,這場突如其來的爭執,是否出自這位極有可能順勢染指太子之位的賢公子之手。

若是如此,其中所含的意味便值得讓人咂摸了。

畢竟也見識過各國朝堂的詭譎了,重臣們的那點心思,扶蘇自然是也能猜到大半,隻是有苦難言。

幸而李斯並未讓因尉繚子一句無心之言所引起的沉默持續太久,又將主導權控製在了自己手中,“那麽商議結果就是廢後之事勢在必行,還有何人反對?”

無人出聲。

三公與長公子都已經協商一致,再行反對也沒有什麽意義。

李斯又稍等了片刻,便開啟了下一步的話題,“那麽,對於如何解決太子橫在國書中所言的借口,各位有何想法?”

原本有個最好的辦法。

那就是讓楚王熊槐下個詔書即可。

但這條路被昭王自己個兒堵死了。

倒不是因為楚王過世。

而是這個消息被早早披露了。

所以說熊橫這次還真的成功耍了大昭君臣一次。

扶蘇又偷眼看了看那位。

從方才王綰與李斯暗爭之時,仿佛興致缺缺的始皇就以手撐額,似是閉目養神起來。

對於大臣們或明或暗的那點爭權奪利之舉,以始皇帝的玲瓏心思自然是洞察秋毫。

但不同於刻意追求所謂君王平衡之道的普通君主,始皇從來不會插手這些明爭暗鬥。

說不好聽點,那些值得大臣們爭來奪去的權力,不過都是從始皇手縫中漏出來的殘渣剩飯而已,即便再怎麽爭,也不過是在始皇的掌中翻騰而已。

他又何必放在心上。

這或許是隻有自信到極點的君主才有的心態。

此時從始皇那平湖一般的麵容上,扶蘇也看不出什麽來,隻能再次收回了目光。

而對於相邦李斯方才拋出的問題,此時也議論大起。

然而扶蘇聽了聽,沒聽出有什麽建設性的內容。

討論了半天,其實無非隻有三個建議。

除了最簡單的兩個——威逼、利誘之外,還有一個不太上得了台麵的建議。

作偽詔。

反正楚王是死在深宮的。

大昭說他在死前寫了封遺詔,誰也拿不出證據來證明這是偽詔。

但這看似簡單易行的方法之所以被稱作上不得台麵,就是因為這個方法實在是太下乘了。

雖然沒人拿的出證據來,但隻要不是傻子,就都猜得出事實如何。

爾虞我詐自然沒錯,但這等把天下人當傻子的無賴舉動,還是讓有著大國驕傲的大昭君臣有些不齒。

於是話題便輕輕揭過,重又回到了那兩個最簡單的方法。

威逼很容易,也是大昭做慣了的。

天氣酷熱,白起與王翦的大軍在鄢、郢之間耽誤的時日也久了些,與其繼續空耗糧草,不如東控冥扼關給楚國君臣降降溫。

當然,冥扼重關不是說下就能下的,作為天下九塞之一,冥扼自來是兵家苦地。

所以即便是視天下強軍如土雞瓦狗的昭國重臣,也隻用了“控”,而不是“下”。

後世發生在此地最著名的事,當屬三國時代武聖關羽曾於荊州駐紮,在屯兵於此時,恨不能通過此關北上奪取中原,冥扼因此得名“恨這關”。

而在春秋時代,此地也極為有名。

兵聖孫子就曾在吳楚柏舉之戰時從此領兵南下,幾乎滅亡楚國。

因其地勢險要,為兵家必控要地,呂不韋著《呂氏春秋》,將其位列“天下九塞”之一。

總之,如果將壽春視為楚國的心髒,冥扼關就是楚國的咽喉。

將白起、王翦兩隻鐵手控上這處咽喉,就是“威逼”。

至於如何利誘,那便更簡單不過了。

於是在一年之後,扶蘇再次聽到了那個幾乎能在他耳邊磨出老繭的地名。

漢中六百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