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遺詔

散朝之後,扶蘇的吐槽仍是停不下來。

又是漢中。

果然又是漢中。

你們拿這個忽悠人熊槐忽悠了整整三十年。

接下來還準備用來忽悠他的兒子熊橫。

有沒有點人性了?

反正自從漢中被昭國攻占了之後,這地方每隔三五年就肯定會被提起,用來勾引楚國。

主要是因為這個地方對於楚國而言實在是太過重要了。

重要性相當於河西之地對於魏國。

魏國對河西有多少怨念,楚國對漢中就隻多不少。

所以也難怪大昭君臣沒啥新意。

因為實在是太好用了。

而楚國也實在是配合。

每次一提起漢中,楚國的態度就是……“嗯嗯嗯,你說的都對。”

也不是楚人不長記性。

打個比方。

如果有人告訴你隻要按一個按鈕就給你一百萬,你按不按?

哪怕明知這很有可能是在耍你。

反正有一百次,我都按一百次。

畢竟,萬一呢?

然而這個計謀,很快宣告了破產。

先說屢試不爽的漢中利誘。

事實證明,熊橫的腦子比他爹在楚國之時稍稍清醒一點。

給出的回答也很光棍。

漢中?你給我就要。至於廢後嘛……我可以試試,但你得先把漢中給我。

那就是沒得談咯。

大昭朝臣們或許都在心中浮現出了一句話:你在想桃子。

麵對熊橫如此沒有誠意的回複,眾臣無不義憤填膺。

當年張儀以漢中六百裏騙熊槐上當的時候,也是要讓楚國先與齊國斷交。

那時候沒人覺得有問題,如今風水輪流轉,昭人便不再願意了。

都是老雙標了。

利誘沒了用武之地,威逼的手段也同時遇到了阻礙。

在這裏得誇一下老將廉頗。

不再將楚國劃分為東西戰區的好處很快體現了出來。

集中了全國所有戰略資源之後,雖然輸掉了洪澤湖水戰讓壽春麵臨了兩線壓力,但將大部分資源傾斜到西線之後,廉頗出乎所有人預料地做到了將大昭新老兩代戰神全部阻擋在鄢郢一線的驚人工作。

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得到了南國炎熱的天氣,複雜多變的地形,以及廣袤領土的幫助。

在北方都能感受到了酷暑,在南國自然更為讓人難以忍受。

而且楚地多沼澤、湖泊,在炎熱夏季中也是瘧疾等感染病滋生的肥沃土壤。

對於不習慣南國氣候的昭人來說,楚國簡直就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自進入三伏天以來,每日因為天氣原因造成的非戰鬥減員,遠遠要比楚人正麵給昭軍造成的損失大得多。

而這還是在已經經過楚人數百年居住,而得到了廣泛開發的楚國北方地區,再往南去的話,氣候、蚊蟲等會更加可怕。

扶蘇幾乎難以想象曆史上的大秦士卒是如何能夠克服嶺南的艱苦條件的。

王翦與白起對於朝中令其試探性攻擊冥扼關的回複措辭不一——王翦老成委婉,白起更為直白——但總體意思是一樣的。

去是能去,不一定能回得來。

因為除了前述的氣候、地理原因,還不是昭軍所要麵對的最嚴酷的問題。

最為令人頭疼的,還是甘茂早在扶蘇第一次使楚時就提到過的一點:楚國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在廣袤的敵境上作戰,昭軍要解決的最大的問題當然還是補給。

而在楚國境內,承擔補給的道路,別說是跟昭國相比,就連當年的西魏都大為不如。

當然,如今經過扶蘇,以及接手後的百裏郡守的不斷開發,已經具備了較為成熟的交通體係。

然而相比於條條大路通鹹陽的大昭,楚國的交通網隻能說是蠻荒。

受困於楚國境內的沼澤、湖泊,還有連綿不絕的山脈,以及習慣於宗族各自封閉的民風,楚國一直都不具備建設國家層麵公共道路的基礎。

隨著越來越深入楚境,昭軍的補給線也被拉得越來越長,已經近乎於崩斷的狀態。

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強行逼近雄關之下,那可不就是要冒著全軍斷糧的風險。

所以雖然在扶蘇看來或許兩位將軍對於目前的危局稍有誇大,但總體而言,這個激進的戰略的確是有著巨大危險的。

再者說,如果非要這麽幹也不是不行,甚至如果全力以赴,昭國完全有能力攻破壽春。

然而問題是,代價太大,而且這不符合存楚的戰略意圖。

利誘不吃,威逼又風險太大,麵對熊橫如同耍賴一般的小手段,英才濟濟的昭國朝堂難道還真的束手無策了?

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早在小朝會定策的當日,就早有人提出了一個稍顯下乘的方法。

擬偽詔。

然而這個簡單易行的方法卻被否了。

看來始皇不太喜歡這個下乘的方法。

在扶蘇看來,這當然並非是因為始皇有著超出常人的榮譽感。

政治外交,哪裏來得多餘的榮譽可言。

隻能是因為此舉雖然簡單,但後患太多。

而且大昭能夠想得出的方法,熊橫那裏肯定也早有打算,貿然如此行事,說不得又會落入到令一個圈套中。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和談在還未正式開始之際,便陷入了僵局。

這給扶蘇接下來要麵對的局勢提了一個不太令人愉快的醒。

誰也沒有料想到,這個僵局是被一個女人打破的。

被一個從楚國跋涉數千裏來到大昭尋求政治庇護的女人。

鄭袖。

當扶蘇親眼看到這封由楚王熊槐親筆手書,又經由鄭袖交托給華陽夫人之手,最終呈送到始皇帝麵前的遺詔時,除了與他人一般的震驚之外,心中卻也不無欽佩。

這封遺詔用詞簡陋,顯然熊槐並沒有過多的時間和筆墨浪費。

整封詔書的正文內容隻有短短八個字。

“廢屈氏,立鄭袖為後。”

熊槐寫這封遺詔的用意如何,或許已經成了個謎。

有人相信這是因為熊槐直到死都念念不忘鄭袖的嫵媚,到了最後關頭還是被鄭袖所迷惑,不惜出賣整個楚國,也要讓心愛的女子離開鹹陽,回壽春做她念想了一輩子的王後,如今的太後。

但包括扶蘇在內的一小部分人還是願意相信,這是熊槐僅憑借從華陽夫人所帶給他的破碎信息中獨立推算出接下來兩國的局勢,最後做出了這樣一個能夠最大限度保留楚國有生力量,以圖日後東山再起的舉動。

這就是扶蘇之所以會感到欽佩的原因。

以扶蘇能夠處在前線,毫無遲滯、疏漏的消息獲取能力,也要在身邊多位謀士的梳理幫助下,才得以能夠清楚昭國想要留存楚國,以牽扯山東列國的意思。

而被深鎖宮中的熊槐,卻僅憑著大戰之後的三言兩語,竟然對昭王的意圖便猜了個大概。

你的敵人,永遠是最了解你的人。

這句話在熊槐與始皇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證。

非但如此,熊槐甚至極有可能因為了解自己的兒子,猜測到了熊橫可能采取的反對手段,提前給鄭袖留了一封不但可以用來幫助她逃離藩籬,還能一舉打破僵局的遺詔。

當然,這其中有沒有報複屈氏,以及屈原的意思?

很可能是有的。

欽佩之餘,扶蘇還是有些遺憾。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為何要到了最後難以挽回之時,這位楚王才真正展現出了他那令甘茂這等老狐都稱讚不已的能力?

若是這份敏銳得令人脊背都稍有發寒的洞察力早早發揮哪怕隻有三成,武關之謀也沒有成功的可能。

是被所謂的親情蒙蔽了雙眼?

還是太過自信,不認為昭王,乃至屈原會對他下手?

扶蘇甚至還忍不住考慮過,是否熊槐同樣在利用這樣的機會,想要將昭國的目的暴露出來,以此刺激列國合縱,隻是在最後卻被屈原的刺殺給破壞了?

畢竟在當時,雖有嚴關在前,熊槐還是有些機會逃出生天的。

如若真的讓他跑了回去,天下局勢必然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熊槐畢竟已死,這猜測最終卻也隻能是猜測罷了。

更讓扶蘇感興趣的是,熊槐所留的遺詔,真的隻有這麽一封嗎?

雖然隻偷帶出一封遺詔來就已經令人匪夷所思,但萬一呢?

之所以說匪夷所思,是因為熊槐所受到的監管是十分嚴格的,除了昭王以外的探訪者,甚至包括華陽夫人在內,都會受到嚴格的搜身。

當然,夫人所麵對的搜身不過是裝樣子而已。

可鄭袖的不是。

脫光衣服之後,鄭袖還有哪裏可以藏得住這封寫在衣服內襯上的遺詔?

扶蘇壞笑著看向那封被始皇看過之後就扔到桌上的,如同碎布片一般的遺詔。

看來王上與自己想到了一處。

“請大王準許鄭袖帶著小公子回到壽春。”

扶蘇止住了那點古怪心思,將視線放到了正長跪於地,懇求始皇放行的昭王身上。

“有鄭袖作為太後處在宮中保護,小公子繼位之後,也不會落入歹人手中,妾也能安心一些,請王上成全。”

說得真好。

扶蘇差點忍不住擊節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