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憨厚的笑容

楚王死了。

五天之前一個普通的鹹陽午後,用完了晚膳的楚王熊槐突然停止了心跳,倒在了去往寢殿的路上。

這位掌控南疆三十載,成功擴張到淮河以北、吞滅東越和半個巴地,而使大楚疆域達到了曆史最大程度的一代雄主,就在這樣一個沒有任何特別,甚至有些單調無聊的午後,永遠地合上了雙目。

死得幾乎毫無波瀾。

這位將楚國帶到最大疆域,最盛之時幾乎能夠直接威脅到大昭,卻也一次直接,一次間接地導致了楚國險些覆滅的君王,其人是非功過如何,隻能任由後人評說了。

至於在生命的最後階段,熊槐心境如何,是經曆過人生大起大落之後的最終釋懷,還是悔不當初的蓬勃恨意?

鹹陽宮太深,最終陪在楚王身邊的宮女又不知所蹤,楚王最後時刻的所說所做,便隨之成為了一個謎。

楚王崩逝的消息傳到之時,來自壽春的使者正好抵達鹹陽城外的最後一個驛站。

按照計劃,他們本應在明日覲見楚王,並接他回國的。按照已經擬好的國書,熊橫已經決定遜位,將王位重新還給自己的父親。

對此,昭王哀歎不已,為妻兄的命途多舛。至於其中真情實意有幾分,外人同樣也是隻能揣摩而已了。

據聞,華陽夫人更是傷感難言,在楚王的靈堂前哭得幾乎暈厥了過去。

孝子熊啟更是實打實地為父親守靈三天,直到暈倒在棺木前,才被抬回了自己家中。

因為這突然的變故,楚國的使者直到住進了驛館五日之後,才得以通過典客令的再三通稟,在今日正式覲見了昭王,並奉上國書。

這封直接由熊橫——昭國並未承認太子橫的繼位合法——親筆手書的國書,對於昭國提出的兩大基本條件,幾乎全盤接受。

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為熊橫對於第二項條件的一個附加條件,提出了反對。

這個附加條件是:廢除屈氏太後之位。

熊橫以老楚王不在,他不能以子廢母為由,提出了拒絕。

這個理由,初看起來粗糙得令人發笑,但仔細想了想,還確實是難以反駁。

就如熊橫所說的一樣,他身為人子,哪有資格去廢掉自己的母後?這豈非是亂了倫理綱常?

這是漢代之後,太後之所以尊貴,也是外戚勢力之所以強橫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老王過世之後,就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合法地廢除掉太後尊位了。

這等小花招,大有讓昭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用意。

嬴政處理掉老楚王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無非是為了能夠順利安插一個攝政王統領楚國朝政,利用楚國來達到牽扯山東各國的精力。

但熊橫利用了這一點,使得廢後之事陷入了僵局。

沉思良久,對於晚輩熊橫所施展的小手段,昭王政並未雷霆大怒將國書打回,也未立即做出肯定答複,而是扣住了國書,讓使者先回驛館休息。

使者也明白昭王此時定然大為不滿,而且關係到楚國危亡,也不敢進行任何催促,隻能依著昭王之令做了告退。

朝會隨之解散,嬴政隻留下了幾位重臣回到後殿進行商談。

隻有重臣有資格參與的小朝會上,群臣的意見很明顯分為了兩撥。

一撥自然是認為太後之事並不重要,隻不過是熊橫用來惡心人的小手段,完全可以忽略不管,隻要將主要目標達成即可。

另一撥卻認為此舉蘊含深意,故而不能輕易答應。

但至於深意如何,卻沒人能說得上來,故而多少遭到了嘲諷。

兩邊誰也不能說服誰,一時陷入了僵局。

而此時,一直並未表態的嬴政看到被傳喚而來的扶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心下微動,隨意點了他的名字道:“廢後一事本就是你添上的,你來說說。”

群臣聽聞王上點名,自然停下了紛紛議論,都將目光轉向了看起來略有驚訝的長公子。

原來竟沒人提出過此事嗎?

看來無從知曉過漢代太後威儀的戰國時代的朝臣們,即便有過太後稱製的經驗,也很少能夠想象得到一位不受控製的太後能夠有多大的權勢。

這才沒人提出要廢掉屈氏太後。

倒也不能怪昭國的大臣們想不了那麽遠。

在氏族政治還未徹底轉向到集權製度時,強大的王族力量完全能夠抗衡,甚至壓製住僅因為已不存在的婚姻關係而居高位的太後。

齊國君太後曾經的滔天權勢,隻是因為田氏王族本就根基孱弱,又多次分裂而虛弱,才給了外戚掌權的機會。

若是在昭國,有趙氏王族(嬴姓趙氏)在後撐腰,即便是未成年的君王,比如當年的昭王政,也不會被太後過分欺壓。

整個戰國時代,唯一一位或許可稱得上是權傾朝野的太後,隻有大昭宣太後這麽一位。

利用魏冉、羋戎、公子悝、公子芾等四貴主政,宣太後執掌朝政長達四十年,將一代雄主先昭襄王大為壓製。

值得一提的是,“太後”這一尊貴的稱謂,其實也是自宣太後而起的。

但僅僅一個個例,雖然是出自昭國,仍不足以引起太多的警惕。

同樣地,因為王族太過強大,導致君王的權威有時也會麵臨挑戰。

比如位居宗正的老族長嬴白,就在王族事務上有著能夠動搖嬴政威勢的話語權。

因此與其他製度一樣,宗族製同樣是利弊相依的。

話題拉回扶蘇所以要在和談條件上添加廢後之舉的原因。

“扶蘇之所以要提出廢後,主要是出於兩點。”

雖然是臨時被叫起問詢,早已不是吳下阿蒙的扶蘇卻並未有任何緊張怯場,斂袖而起之後稍稍向王上與上首的幾位老臣行了禮後,便娓娓道來。

“第一點,自然是因為屈後出身於屈氏一族,而屈氏對於大昭的惡感不必多言,若由屈後繼續在位,那麽對於屈氏的清算,自然隻能停留在皮毛上,難以動其根本。

“第二,君主年幼,太後稱製臨朝早有成例,這對於我國想要控製楚國朝政而言,自然大為不利。更何況,在得到了屈氏,以及黃歇、公子蘭等人的幫助之後,廢君另立,也不是如何匪夷所思的事。”

“公子所言的確有些道理,不過,為何熊橫要冒著和談被拒的風險提出此事呢?難道屈後還能重新立熊橫為君不成?”

在朝臣們的想法中,太後要想要保持自身權力的合法性,仍是必須借助於一位合法君主,這也是一種必然的想法。

即便在後漢那種君主專製之下的強大外戚勢力下,太後同樣也需要扶植一個傀儡。

“未必一定要是熊橫。”扶蘇看向了提出異議之人,是禦史大夫王綰,“令立的新君可以是其他公子,隻要不是我國所立的新君即可。這個新君或許是公子蘭,或者……公子啟也未嚐不可。”

有屈氏的支持,退位之後的熊橫未必會如他的父王那般悄然消失,而且為了在戰後的廢墟上重建王族的威望,無論是哪一位新王登基,都不會選擇在接下來的短暫時間就施行極有可能導致王族進一步分裂的舉動。

眾人聞聽扶蘇此等似乎意有所指的言語,便又都看向了未曾多言的左相熊啟,仿佛是剛才想起此人的楚國公子身份。

不久前暈厥在父王靈堂之前的熊啟似乎還未從之前的傷感和憔悴中恢複過來,麵目灰敗,整個人都呈現出心灰意冷的樣子。

但扶蘇並不認為這個為了謀奪王位不惜遠赴昭國做半個明麵上的臥底,有著巨大野心的表哥,會僅僅因為父親的死,就變得頹唐起來。

扶蘇這是明明白白地在誅心了。

是在給眾人心中散播對熊啟不信任的種子。

更是給昭王提醒,如若讓熊啟歸國擔任攝政,很有可能造成熊啟聯合國中勢力以擺脫昭國控製的形勢。

那麽問題來了。

扶蘇不是不想與熊啟爭大楚攝政之權麽?

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做出這等看似是要爭取的舉動?

這是多想了一層,同時給熊啟上眼藥。

能夠有資格做這個楚國攝政的,如前所說就隻有扶蘇與熊啟兩人。

如果扶蘇明白表示出自己不爭的意圖,那麽對於熊啟而言,就毫無壓力可言了。

扶蘇真正的目的自然是在於早些獲得開府太子之權,用以推行新法。

但在外人看來,遲早都是自家囊中之物的太子之位,對於扶蘇而言並不需要急於爭取。

相反,多在楚國經營一段時間,反而有利於先行避開與春秋正盛的昭王之間的摩擦隔閡。

畢竟,昭王如今不過剛到中年,在可以想見的時間裏,扶蘇這個太子還有很多年要做。

因此,扶蘇可以在不暴露出自己實際目的的情況下試探出熊啟更多底牌來。

而另一個目的,當然就在於離間熊啟與胡亥的關係。

至於會不會弄巧成拙將自己真的搞到攝政之位上?

扶蘇沒有這樣的疑慮。

你得考慮關係這個攝政之位的決定性因素是什麽。

扶蘇對上了同樣將視線投過來的始皇的目光。

露出了憨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