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九章 螳臂之舉

相比於在怡兒弄孫中氛圍愉快的華陽宮,胡姬遷居的凝脂閣中,空氣便多了許多凝重。

胡亥封侯之後,雖然胡姬先後兩次求封都被王上因為各種原因否了,但畢竟母憑子貴,仍是沒個正統名分的她總算得以搬出與他人共享的興樂宮,換了一個小了許多,卻總歸是獨享的樓閣。

然而與冰炭用度都近乎沒有限製的華陽宮不同,凝脂閣所能支配的冰塊份額極小,別說是給整個宮殿降溫,保持胡姬個人的一日清涼都力有不逮。

為了散熱,本就不講究禮儀規矩的胡女更是袒著胸襟,毫不介意春光的外泄。

一旁的趙高有些不滿地看了這個毫無禮義廉恥的胡女一眼,幾乎忍不住要出口訓斥。

然而稍稍猶豫之後,趙高還是忍了下來。

在服侍王上午睡之後急忙趕來的他,沒有多餘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的口舌之上。

趙高是來勸誡,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來警告胡姬注意言行的。

近些日子以來,胡姬母子在薑倫(白澤的下屬,攛掇胡亥母子求封的那位)的煽風點火下,做出了讓華陽夫人那邊投來不滿視線的舉動。

胡姬雖然對此毫不介意,但能夠感受到那股視線逐漸增加的重量的趙高,卻不能讓這兩人繼續自找死路了。

摳極快冰塊放在身上,胡姬任由冰水隨之化開從胸口流淌而下,為她稍稍散去些胸中的煩悶。

然而這點微薄的涼意自然不能讓胡姬因為被王上無視了封賞所帶來的鬱結完全散掉,倒不是因為覺得受了侮辱,而是單純的嫉妒。

嫉妒熊華更夠受封華陽夫人,嫉妒她有個為全天下讚揚不絕的兒子,甚至嫉妒她能夠毫無節製地使用自己需要小心計算用度的冰塊。

同時,對於胡亥和趙高的無能,更是讓胡姬怒火中燒。

麵前中書令方才說得好聽,什麽母憑子貴,什麽小不忍則亂大謀,無非都是為自己無能,以及不敢惹惱扶蘇母子的辯解而已,虧她曾經無知之時還以為能夠依賴與他。

而那個意外生下的兒子就更沒用了。

枉為什麽倫侯,卻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幫助——胡姬選擇性遺忘了自己能夠搬遷到凝脂閣,而不用繼續與其他人共用一個屋簷,都是得益於自己兒子的努力。

更是忘了若非這個意外所生的兒子,她根本不會有可能受到始皇的第二次寵幸。

這對母子如今看來卻的確是有些意思。

胡亥一直覺得自己之所以比不上扶蘇,都是因為自己的母親出身低微,沒有給他能夠得以“母憑子貴”的條件。

這雖然看似稍有偏頗,但的確不得不說有些道理。

然而子不嫌母醜,胡亥卻總以為恥。

至於胡姬,倒是一直覺得自己的吃穿用度以及位份都不必華陽夫人的尊貴,都是因為自家兒子不如扶蘇。

雖然話是沒錯,但她卻忘了,她與華陽夫人的出身差別,本就已經給決定了兩人.asxs.的高低。

總之,這母子二人都是特別習慣於將一切問題都歸結到他人身上,而從不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的。

趙高其實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故而在與這兩個不知感恩的母子二人交往之時,一直采取的都以極為強勢的態度。

事實證明趙高所用的態度是十分正確的。

在胡亥的另一個支柱——昌平君熊啟出現之前,胡亥母子都對他保持著極為恭謹的態度,將其視為了在宮中,以及未來的唯一倚靠而百依百順。

然而昌平君的出現讓一切都不同了。

趙高能夠很清楚地感受到,雖然依然以師長之禮對待,胡亥的態度卻明顯有了向強硬方向的變化。

不懂得掩飾的胡姬,態度的轉變就更為明顯了。

放在以往,自己抽身而來,這胡姬怎麽敢就好端端躺在塌上,而不恭敬迎接的?

然而這些,趙高也就忍了,但方才胡姬對自己說辭的不屑態度,讓他的不滿幾乎要凝為實質了。

“我說的,你聽明白沒有?”

“什麽?”胡姬懶洋洋地睜開微閉著的雙眼,陰陽怪氣道:“先生要走了嗎?”

極好的養氣功夫沒有白費,趙高的麵容在一陣**之後恢複了正常,投向胡姬視線中的威脅目光也逐漸隱藏了下去。

眼看趙高收斂起了那令自己心悸的視線,胡姬心頭一陣竊喜。

果然薑倫說得不錯,有了昌平君的撐腰,她根本不需要再對趙高如何唯唯諾諾。

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奴仆而已,自己與王上,才是主子。

憑什麽要讓一個奴仆踩到自己頭上?

今日的試探雖然讓自己心驚膽顫,不過收獲巨大。

想來今後,趙高應該明白了兩人的地位差距,而不敢再對自己呼來喝去了才是。

之後,再找機會用同樣的辦法敲打敲打更為高傲的昌平君,自己才能真正地大權在握。

所謂主君,不就是要在平衡中掌握權力的嗎?

那個懦弱的兒子做不到在兩人身前挺直腰杆,那就隻能由自己來了。

齊國那個君太後可以南向稱製,統領朝政十餘年,憑什麽她不行?

胡姬做著白日美夢,絲毫沒有注意到趙高已經長身而起。

直到對方高大的身影覆蓋了上來,胡姬才愕然清醒,注意到趙高正麵無表情地站在塌前,冷冷凝視著自己。

緊張地咽下一口唾沫,往日的恐懼一瞬間又攫住了她的心神,胡姬強迫自己用盡量平穩的聲線問道:“先生,先生這是何意?”

顫抖的聲音暴露了胡姬外強中幹的事實,也讓趙高麵上露出了冷笑,這個蠢貨居然真的以為熊啟會甘心做她的帳下鷹犬?甚至膽敢憑此來對自己敲打?

“不要忘了,你母子能夠活到現在,是何人之功。”趙高語氣中沒有絲毫威脅之意,然而聽到胡姬耳中,卻讓她透體生寒。

胡姬不由緊了緊胸口的衣衫,想要獲得些許溫暖,卻因冰塊滑落後對胸口的刺激而嚶嚀出聲,“嗯哼……是先生之功。”

“沒忘就好。”趙高冷笑著伸手攥住胡姬的胳膊,強迫對方躲閃的視線看向自己,“我能保你,自然也能毀你。明白了嗎?”

“胡姬明白。胡姬明白。”點頭如搗蒜,胡姬終於清楚回憶起了曾經讓自己言聽計從的壓迫感。

果然賤骨頭。

趙高繼續冷然凝視了片刻,終究還是鬆開了如巨鉗般緊鎖住對方雙臂的右手。

“聽說你最近去甘泉宮很頻繁,可有此事?”

按照宮中規矩,各宮姬妾每月隻需在月首之時跟隨實際上的後宮之首——華陽夫人一同前去甘泉宮問安即可。

這個規矩曾長期中斷,直到前不久才被夫人提醒後,由王上首肯重新執行。

但顯然,出於某些目的,胡姬每月裏比其他姬妾多去數次,幾乎當成了周常在做。

此事自然瞞不過華陽宮方麵,以及耳目同樣眾多的趙高。

經過了此前的壓迫,胡姬哪裏還敢多嘴打哈哈,“是有此事。趙太後一直對華陽夫人不滿,所以……”

“所以你以為太後會對你表示支持?”趙高為胡姬的可笑念頭冷笑不已,“結果老毒婦根本不屑於搭理你,可是?”

胡姬麵頰微紅,卻不是因為趙高的譏諷,而是因為方才趙高攥疼了她的手,而讓她有了些許怪異的感覺。

“是的,太後有時連續多次都不讓妾進門……”

那是自然。

趙太後自己也明白,所謂移駕甘泉宮,並非是因為王上突然孝心大發而決定要盡孝道,而隻是為了將她放在眼皮底下更好地監視,順便也為了堵住天下士人之口而已。

胡姬這樣頻繁地參見,不是擺明了告訴王上,她們之間有些秘密謀劃嗎?

這個女人發起蠢來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以後不要去了。”想了想又擔心這個蠢婦誤解,趙高又補充了一句,“除了例行的問安,明白了嗎?”

“明白了。”雖然不解,但胡姬聰明地沒有追問。

“還有,讓胡亥不要想著太子之位了。”

這一次,盡管對趙高恢複了恐懼和敬畏,胡姬還是忍不住問了出口,“為何?扶蘇有哪點……”

“閉嘴。”趙高冷然看著雖然依言閉上了嘴,卻兀自有些憤憤然的胡姬,知道自己還是應該說得更清楚一點。

“太子這個位置,在扶蘇伐楚大勝之後,便已經不做第二人選可想了。所不同的,就隻有時間問題而已。”

趙高聰明過人,又緊跟在王上身邊,對於王上的心思比誰都清楚。

“若是王上決意要讓扶蘇去做大楚攝政,那麽太子之位就會在他歸國之後授予,若是熊啟攝政,那麽秋狩之前,便就會是扶蘇的囊中之物。”

“大楚攝政?”這還是胡姬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不免有些疑惑。

她隻知道王上領軍伐楚,甚至不知道伐楚之戰的參戰國並不隻有昭國,更不知道伐楚之戰進行到了何等地步,又哪裏能夠猜出其下更深層的牽扯。

趙高並不想解釋更多,隻是冷冷道:“此時任何螳臂之舉非但沒有意義,反而會招來禍患。”

雖然不知道螳臂之舉的意思,但會招來禍患是什麽意思,胡姬還是聽得懂的。

雖然依然心有不甘,但胡姬到底還是有幾分小精明,知道此時應該要順著趙高的心思,“胡姬明白了,一定會告誡胡亥的。”

“而且告訴他,古往今來,沒有做成王的太子,比比皆是。王上應該快醒了,我得回去伺候著。最近我都不會再見你們母子了,你等好自為之。”

這一次,胡姬終於完全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