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八章 艱巨的任務

華陽宮。

烈日炎炎,還未到正午時分,三伏天的酷暑就已經讓人難耐。不過走了短短距離,扶蘇身上便幾乎被汗水濕透。

待得在宮人的引領下進入殿中,卻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不同於外界的酷熱,華陽宮中卻是十分清涼舒爽。

除了因為設計得當,使得大殿中的通風完善,不時有涼風吹透四周的帷幔,送進絲絲涼意,更因為殿中的“空調”裝置。

當然,這時的空調並非出自威利斯·開利的設計,所用的材料也並不是大氣殺手氟利昂。

為了給殿中降溫,整座大殿各個角落的漆器冰盒中,都盛放滿了自冰窖中取來的冰塊。

大殿中央足有半人高的青銅鼎中,更是被塞了個滿,觸手所及全是舒爽的涼意。

這些冰塊都是冬季時從涇水與渭水之上的冰層中切割下來,貯藏在地下冰窖中,用來在酷暑時日為貴人們解暑用的。

為了提供給整座鹹陽宮,以及少數宗室與高級官員的使用,這項隻是為了享受所用的用度,每年所耗費的金錢都多達百萬。

但同時,也提供給了鹹陽周邊民眾在冬季萬物凋零之時難得的不菲收入。

其中利弊,自然不是儒家子一句“擾民”就概括得了的。

隨著冰塊的融化,冰水並不會積累在鼎中,而是通過鼎底鏤空的花紋,滴落到地上刻意雕出的紋路中,然後逐漸散開到整座殿中,如同雪山下的溪流,為大殿繼續降溫。

每過一段時間,就有新鮮的冰塊被從冰窖中取出,添到冰盒與鼎器中,以保證溫度的舒適。

扶蘇從宮人手中的冰桶裏拿過一小塊冰,看了看後,將其貼到了額上。

雖然這冰塊晶瑩剔透,看似毫無雜質,讓扶蘇有直接將它咬到嘴裏的衝動,但他最後還是克製住了。

畢竟是直接從河水裏取來的,也不知有多少細菌病毒,這等沒有抗生素的年月,還是謹慎些好。

“嘶~”

來自冬天的涼意立刻透過皮膚直直地抵達了骨骼伸出,讓扶蘇切切實實地打了個寒顫,卻也讓他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見過王上了?”華陽夫人逗弄著趙靈兒懷中的嬴澍,隨意問著幾乎把整個人都靠在了冰鼎上的扶蘇。

嬴澍被大母(奶奶)逗弄得咯咯直笑,也為連日裏氣氛稍顯沉悶的華陽宮添了幾分喜意。

抱著嬴澍的趙靈兒臉上同樣笑容妍妍,看向華陽夫人的眼神中便也少了幾分畏懼,多了幾分切實的親近。

扶蘇一向怕熱,方才又穿著厚厚的朝服從章台宮一路曬到了華陽宮,整個人都感覺快要化了。

在冰鼎上趴了一會兒後,才覺得自己重新又凝結為了固體。

正舒服地聽著溪水潺潺,聞聽母親垂詢,扶蘇有些不情願地站直了身子,恭謹回道:“回母親的話,見過了。”

“怎麽說的?”

華陽夫人在宮中自然是耳目靈通,但如非必要,她絕不會主動去探聽章台宮之事。

雖然王上曾親自準她問政,而且對於夫人的耳目刺探,王上一向都比較寬容,但這不意味著夫人會恃寵而驕。

如同普通農家夫妻一樣,對於相處之時的分寸感,這對普天下最為尊貴的夫妻之間,同樣需要拿捏得非常巧妙。

何況扶蘇自會將此事全盤告訴她,又何必多此一舉,去自討沒趣呢?

對父母之間的細微事務心知肚明,扶蘇並未表示疑惑,隻同樣坐到了趙靈兒身邊,伸出中、食兩指在兒子肉乎乎的小臉上輕捏了一把。

嬰兒特有的嬌嫩皮膚,令扶蘇直感十分滑膩,便又再來了一下。

“父王先是著重問了問留城之戰的始末,接著又問我對和談有何意見。”

嬴澍瞪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有些陌生的麵孔,倒也沒有如扶蘇略有擔心的那樣怕生,反而伸出雙手抓著他的指頭就想往自己的嘴裏塞。

扶蘇見狀稍感好笑,下意識地便稍稍使勁將指頭抽了出來。

倒不是怕沾上口水,而是擔心自己手上的細菌會讓年齡尚幼的兒子染病。

小嬴澍卻領會不到父親的心意,眼看“好吃的”吃不到嘴裏,嘴巴立刻就癟了下來。

扶蘇哪裏會因為小孩哭就慣著他的毛病,根本沒有隨他願的意思,反正哭了也不用他哄。

不過這卻讓扶蘇有了給兒子做一個奶嘴叼著玩的想法。

隻是沒有橡膠,用什麽來作為材料,卻是一個難題了。

趙靈兒見狀瞪了這個閑來無事惹孩子生氣的家夥一眼,卻因母親當麵,沒有說什麽,隻在心中記了一賬。

扶蘇卻並未留心趙靈兒的神色,隻顧著學兒子的樣子癟著嘴扮鬼臉。

“你是怎麽回的?”一邊問著話,華陽夫人一邊飛快從宮人手中接過了一個木製的小玩具,吸引走了嬴澍的注意力。

突然一陣困意襲來,扶蘇強忍住一個即將出口的哈欠,抿起嘴角將其變成了一個弧度適中的微笑,“留城之戰的始末,在寫給鹹陽的報告中已經寫得很詳細了,我也隻是再重複了一遍而已。”

一夜未眠,又早早被叫到了宮中問話,在提起最後的精神覲見完始皇之後,此時扶蘇的精神已經幾乎到了極限。

華陽夫人點點頭,將玩具交到了趙靈兒的手中。

按了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扶蘇接著道:“至於和談之事,我的意思是除了令太子橫退位、宣布屈原為國賊並廢後之外,土地上的要求可以稍微放鬆一點。”

昭國伐楚的目的本就在於實現始皇引導下的戰略轉型,而並不在於土地。在政治上收獲頗豐的情況下,土地反而成了次要目標。

畢竟不像能夠迅速收為己用的西魏與巴蜀,楚國氏族林立且各自獨立的複雜態勢使得無論由誰來做這個統治者,統治起來都極為麻煩。

楚國王族用了數百年的時間也不過能夠在地方上稍稍展現出些許單薄的存在感,這其中雖然有楚國本身製度缺陷的原因,卻也證明了管理上的困難。

即便統治者換成了體製更為先進的昭國,想要將吞並下來的土地轉換為實際的國力,所需時日仍然超過了能夠接受的程度,因此反而會成為拖累。

因此昭國可以幹脆吐出一部分占有的土地,交給各國,尤其是趙國,使其成為飛地而牽扯大量的本土精力,這甚至要比剝奪他們的土地占有權更為有利。

而且相比於占有大量需要耗費太多精力與時間去建立統治的土地,在扶蘇看來,倒不如去爭取其他方麵的利益。

比如在退兵之際利用清除掉王族勢力的手段,更進一步挑撥王族與地方氏族的對立。

或者利用各國對楚國土地的渴望,鞏固昭國的盟主地位,並加強各國間的仇視。

華陽夫人對此未置可否,隻示意扶蘇繼續說下去。

“另外,就是齊、趙、魏等參戰國在戰後的利益瓜分了。我本來是想讓他們自行協商,我大昭隻用做最後的仲裁者即可。”

說到此時,華陽夫人終於發表了意見,“不可。這會給他們聯合的機會,也會削弱盟主的存在感。”

夫人主要的精力仍在逗弄孫兒,卻幾乎是下意識地做出了扶蘇經過慎重思考之後才得出的判斷,令他不禁有些欽佩。

扶蘇點了點頭,“父王也是這麽說的。所以我在外交上果然還是稚嫩了些。”

雖然有過數次的出使經驗,但要洞悉複雜的國際形勢,還需要豐富閱曆。但閱曆這個東西,必須要有足夠的時間去積累才行,如今尚且年輕的扶蘇,並算不上是傑出的外交家。

不插手各國之間的利益分配,看似可以隔岸觀火,讓他們在互相爭取利益的過程中更為針鋒相對,昭國可以在最後做出仲裁。

但各國領導層並不是傻子,他們完全可以通過互相的妥協,來為自己謀取更大的利益。

到時候,真正會受到損失的,反而就會成了昭國。

而且,就如華陽夫人所言,這樣就會給了他們聯合的機會,且削弱昭國這個盟主的存在感。

這與始皇以盟主之位號令列國的利益相違背。

理所當然被始皇否了。

這也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的和談過程中,扶蘇所要麵對的,就不止是楚國使團,而是除了燕國之外的,所有中原國家的使團。

這樣巨大的工作量,隻是想想就足以讓人心生畏懼。

更何況,各國使團之間關係的複雜程度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

所有國家之間,聯合、對抗都是同時存在的。

甚至為了分配戰後的利益,各國與楚國之間或許也有聯合的可能。

畢竟在戰事結束,存楚已經成為既定方略之後,各國與楚國之間,便恢複了可以聯合的可能性。

終於察覺到了扶蘇的困倦,華陽夫人沒有再強拉著他說話,揮手讓扶蘇先去後殿歇著,稍晚再起來一起用晚膳。

幾乎睜不開眼的扶蘇自然沒有多言,躬身行禮之後便退下了。

張開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扶蘇聽到頜骨的輕微摩擦聲,然後給了詫異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小宮女一個不好意思的微笑。

宮女低頭淺笑,並未言語,隻在重新轉過頭帶路後,將腳步稍稍加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