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七章 亂民

在得到了想要的暢通水路之後,齊王建很快推動聯軍兵臨蚌埠,開始了對壽春以東最重要城鎮的圍城作戰。

掌控著淮水中遊流域廣闊土地的蚌埠是壽春東方最後的屏障,能夠占據此城,就意味著能夠控製淮水兩岸的廣袤土地。

這對於急於想要在和談之前控製更多土地的齊王與魏王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肉。

不過同樣地,這樣的美肉之下,一樣有著堅硬的骨頭。

作為擁有著良港的堅城,隻要港口未被徹底封鎖,蚌埠守軍完全足以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撐住很久。

而且如果能夠獲得後方壽春的全力支援,蚌埠或許甚至能夠撐得住比聯軍更多一倍的兵力圍攻。

但在壽春,或者說楚國幾乎大部分戰略資源都不得不因為白起和王翦軍的攻勢而傾斜到西線之後,沒有人看好接連大敗的東線楚軍能夠做出時間足夠的反抗。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蚌埠守軍能否支撐到和談的到來。

在這樣看似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扶蘇向昭、齊、趙、魏四王辭去了聯軍統帥的職務。

麵對扶蘇突然的辭職,四王並未提出異議。

昭王本就打算讓扶蘇承擔和談之責,而且聯軍的戰略意圖早已實現,再讓扶蘇負擔聯軍的統帥之任毫無必要。

更何況,昭王政也有些擔憂扶蘇再搞出來個什麽大勝,真的把楚國給滅了。

畢竟連項燕都被他給打敗了,真難說剛接手楚軍不久的廉頗能不能擋得住他……

而對齊王來說,扶蘇一走,他在聯軍中的存在感就更為重要,利用聯軍為己方視線目的便更為方便,他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意見。

何況,在知曉昭國存楚戰略之後,三王都明白,扶蘇不可能繼續承擔為聯軍開疆擴土的義務了,此後他的任務即將轉型為和談。

而扶蘇的離開,也是昭王政在變相放縱各王開始在楚國土地上各自劃分地盤。

雖然對於楚國其他地方而言,必然會遭受各國的蠶食,但實際上沒了這個總指揮的壓製,各國將重回一片散沙的狀態,對於壽春而言壓力會小很多。

於是,在洪澤湖水戰結束兩周之後,在一個晴朗的傍晚,扶蘇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鹹陽城。

扶蘇卸任聯軍統帥而回到鹹陽,在明麵上所用的理由是為了在與楚國的和談之前,回到鹹陽與朝堂商議對策,以及接受昭王的安排。

被認為是台麵之下的理由,自然是扶蘇想要回鹹陽爭奪,或者說是確保自己的太子之位。

除了扶蘇真正核心圈的幾人,沒人會覺得扶蘇會將太子之位的爭奪優先級放到其他事件之後。

整個大昭,包括胡亥等人在內,自然都是這麽想的。

而實際上,扶蘇如此急忙回鹹陽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白澤那未寫入信中的手段。

直到此事在鹹陽所發的邸報上被披露出來,扶蘇才通過邸報中的所言,兩相映證之下,知曉了白澤並未明言的手段。

也明白了白澤為何要瞞著自己。

並非是之前所想的,避免在事件的早期就他牽扯進事件中,而是有著更深層的意義。

西方的天空被漸漸沉到遠方山麓之下的夕陽染成了鮮紅的顏色,莫名讓縱馬在直道旁的扶蘇想起了那日洪澤湖之上的火焰。

到了城外十裏處,扶蘇漸漸放緩了馬蹄,因為看到前方出現了一騎。

當那個身影越來越近,扶蘇將韁繩勒緊,徹底停了下來。然而他接下來卻不是等著那一騎靠近,反而停了馬在道旁,微微抬頭看起了夕陽。

前來迎接的白澤同樣停了下來,翻身下馬前行了兩步,躬身作揖之後卻不見扶蘇回禮。

白澤微微愣神,倒不是因為扶蘇的無禮,而是對他騎在馬上於路邊欣賞夕陽的舉動有些疑惑,“公子?”

扶蘇並未回話,依然在看著遠方的天空沒有回頭,仿佛對白澤的問話充耳不聞。

白澤略有尷尬,知道自己之前的自作主張,令這位一向以仁義聞名的公子扶蘇有了很大的不滿,這才有了此等落麵子的舉動。

心下無奈,白澤悄然看向了公子身後的李清,卻見對方也是一臉的愛莫能助。

雖然平日裏扶蘇似乎並不介意下屬們的隨意表現,但在他真動了怒時,依然沒人敢於貿然出頭。

而樗裏偲與甘羅那邊,白澤連看都沒看,這兩人與自己毫無交情可言,當然更是不會有為他出口解釋的想法。

更何況,白澤此前的舉動的確讓人難以為他找到合理解釋

“白先生曾以為我沽名釣譽,並非是真心為民減刑而拒絕為我效力。”正當白澤不知如何應對為好之時,扶蘇卻終於有了反應。

仍是轉頭看著夕陽,扶蘇的聲音似乎也被落日餘暉染上了滄桑,“那請先生教我,武功縣民上京請命之事,與沽名釣譽之舉相比,是否更為……不妥?”

畢竟是自己親自招攬,並賦予重望的白先生,即便心中深為不滿,扶蘇仍然隻用了“不妥”,這樣並不算重的字眼。

豈止是不妥。

不服審判而上京請願之事,如果放在後世以儒治國之時,或許會被視為民怨而鄭重應對,甚至有可能造成三公高位之人的去職。

但在這個依法治國的大昭,這等不服審判之人,隻會被認為是亂民。

而昭法,更是從無有法不責眾的說法。

無論有多少人,一旦被視為亂民,都隻會被依法審判,絕不會有絲毫縱容。

扶蘇這般舉動,讓白澤更為不安。

他並不擔心扶蘇的斥責或者憤怒,但對於扶蘇看似冷靜的表現,出乎了白澤的預料。

“樗裏偲。”扶蘇卻沒有繼續理會下馬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白澤,轉而點起了樗裏偲的名字。

“公子。”

“你是什麽時候猜出來的?”

正躲在一邊悄悄看笑話的樗裏偲沒想到扶蘇這一句話把火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這一下,看好戲的心情全被破壞,樗裏偲隻覺得有些頭疼。

看著扶蘇臉上的嚴肅表情,一向與公子沒有什麽君臣之別的樗裏偲也打消了打哈哈的打算。公子雖然在料事上似乎比他們稍晚,但在識人上,在有甘茂那等老狐狸的點撥之後,早已不是可以隨意糊弄的了。

想要在此時裝傻騙過公子,非但無用,被識破之後反而會更有隔閡。

沒有過多猶豫掙紮,樗裏偲還是決定道出了實話,於馬上拱手道:“是在睡醒之後。”

扶蘇明白,樗裏偲所說的,當是接到白澤來信的次日。

果然不愧是才智機敏的樗裏偲。

扶蘇苦笑歎息了一聲,“李清、甘羅,你們也早早都看出了吧。”

互相對視一眼,兩人同樣選擇了實言以告,“唯。”

看來隻有自己被瞞著了。

“你們如此做,是要坐實扶蘇欲以百姓為前驅,施行利己之事啊。”

“此事從頭至尾都是白澤一人為之,與公子無關。”

白澤倒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在他看來,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際上,扶蘇都不會與此事有任何牽扯,不會影響扶蘇的“賢公子”形象。

“先生以為,扶蘇承擔不起這點罵名?還是以為扶蘇會因為要保持所謂的‘賢公子’形象,置變法之業不顧嗎?”

“公子?”似乎與自己所想的不同,白澤更為疑惑。

倒是樗裏偲在一愣之下,便露出了笑容。

“既然已經做好了不惜一切代價推行新法的準備,這些許罵名,扶蘇還是扛得下的。”

大為詫異的白澤等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扶蘇話語中的意思,放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對其更為敬佩。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認為自己的選擇有錯,“正因為如此,白澤才不能讓公子有所牽扯。”

“我不是說了……”

“公子當然承擔得起此時這些許罵名。”白澤笑得如釋重負,“但也請公子不要小瞧了我。這點罵名,白澤同樣也承擔得起。”

扶蘇終於將視線轉到了白澤的臉上,“先生何意?”

“如今天下人都被蒙在鼓裏,所以才不會如何,但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所有人都會明白,公子才是這之後的‘罪魁禍首’。到時的那般滔天罵名,白澤當然承擔不起,那時就要公子一力承擔了。”

“好,一言為定。”扶蘇的臉上終於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一言為定。”

白澤鄭重地做了一個看似玩笑的約定。

“既然如此,我們就先回城吧。隻是今後……”就在白澤以及樗裏偲等人以為扶蘇已經將此事揭過的時候,又聽到公子的話語從身前傳來。

“無論何事,都不要再瞞著我了。”

雖然語氣輕鬆,但幾人都從中聽得了千斤重壓。

由樗裏偲當先下馬之後,幾人恭謹行禮,“唯。”

無論下屬是出於好意還是惡意,身為主君之人,都不會願意被下屬瞞著。

於是扶蘇能有此言也是情理之中。

公子又進步了啊。

樗裏偲看著身前扶蘇的身影,意味深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