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風蕭蕭兮

今日,整個天下的目光都聚焦於大昭,整個大昭的目光都聚焦於鹹陽。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大吉之日,大昭儲君公子扶蘇即將加冠成人。

這一日,從邊關到都城,上至公卿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整個大昭都屏住了呼吸,翹首以盼。

在一片莊嚴肅穆中,扶蘇按著老宗正訓練再三的禮儀步驟,祭拜過天地祖先,於高台上跪在始皇帝麵前,等待加冠。

比之繁複冗餘的周禮,現代各國的禮節都做了大幅度修改。尤其是始皇帝登基為王後,昭國更是擯棄了大量繁文縟節,如果孔老夫子見了,不知有多傷心。

張蒼就很傷心。

他為了長公子的加冠禮苦思冥想,又翻閱了無數上古禮學典籍,隻想借著這儒家最擅長的典禮,大大擴大儒家在昭國的影響力。

然而,扶蘇根本就不吃這一套,完全沒有向始皇帝進言要恢複古禮的意思。精簡後的加冠禮都已經繁瑣得讓扶蘇頭疼腦脹,他哪裏會讓本就沉重的負擔更為加重。

始皇帝接過宗正手上的成人冠,卻遲遲沒有給扶蘇戴上。扶蘇跪得腿疼,偷偷抬頭看去,見嬴政眼神空洞,心中叫苦不迭,這個便宜老子不知為何竟然在這個最緊要的關頭發呆了。

然而,扶蘇都不敢出聲打擾,整個大昭雖然都在翹首盼望,但也沒人敢於上前催促,於是始皇帝的思緒就毫無牽絆得越飄越遠了……

嬴政到現在都還清晰記得,這個長子出生時,自己親手抱起他那一刻,初為人父的感動。當時那個黑黑瘦瘦,臉都皺到一起的醜陋嬰兒,看到自己眼裏卻是如斯可愛。

這個兒子的出生,更給了他嬴政一份外人難以想象的安慰。

他還未成年時,親生母親與人私通生下孽子,更要與外人共謀殺他。被他喚作亞父一心愛戴的人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惜送上假太監嫪毐穢亂宮闈,更是這一切的元凶。

嬴政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呂不韋能不顧自己的私德,真的娶了母後,那該多好?

最親近兩個人的背叛,讓嬴政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雖然有華陽安慰,但畢竟少了一分真正的親情。

直到眼前這個孩子的出生。

當這個孩子的第一聲啼哭響徹鹹陽城起,他嬴政在這個世上,才終於又有了一份溶於血脈的羈絆。

此後雖然又陸續有了十幾個孩子出生,但是最初的那一份感動卻再也沒有體驗過了。

人都說喜新厭舊,可是嬴政卻不知為何,總是最喜愛這第一個降生的孩子,最初幾年的形影不離,至今還是嬴政最歡樂的時光。

然而,孩子總歸會長大。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孩子長大後都會叛逆父母,反正初次當爹的嬴政被突然長大的扶蘇搞亂了陣腳。

這個長子隨著年歲增長,與自己越發不像了。

首先是長相。嬴政是典型的關中人外貌,雖然母親是趙國人,他年幼時也在趙國生活過,但總歸還是一張關中人的國字臉,臉上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嘴唇堅毅。

然而扶蘇長相酷似其母。瓜子臉,柳葉眉,除了鼻子有點自己的影子,怎麽看都是一個氣質婉約,如三月江南的南國美人。

然後就是思想。嬴政師從呂不韋,身兼法、商之學,為人好功利,重法度,務實不務虛,一切行為都要有利可圖。

而扶蘇卻一門心思地苦研儒家經典,被孔孟思想荼毒頗深,竟然想在這戰國大爭之世以儒治國,恢複三代之政。他難道不知道春秋戰國數百年,當初唯一一個以儒家學問治國的魯國是個什麽下場嗎?

三代強盛,稱霸東南的魯國,就因為聽了孔子的學說,崇尚古禮,才落得社稷覆滅的結果。如果魯國不改儒,恐怕齊楚未必能強盛,天下或許早是另一番麵貌了。

嬴政可以揮鞭驅逐西戎,北伐林胡匈奴,甚至滅亡同為七雄之一的韓國。然而對於這個思想越來越跑偏的兒子,他毫無辦法。

這其實也是他久久不立太子以正國本的原因之一。嬴政目光遠千年,哪裏敢將如今在法家大道上越跑越快的大昭馬車交到一個崇尚儒家的文章先生手裏?

真讓這個孩子繼了位,大昭的戰車恐怕一個急停之下就是車毀人亡。

原本嬴政都絕望了,強迫自己把目光從唯一焦點的扶蘇挪開,隻能寄希望於其他公子中能有一個脫穎而出的。

然而,一切都在扶蘇十四歲以後發生了變化。

十四歲時大病一場的扶蘇,醒來後竟然性情大變,先是驅逐了長公子府的眾多腐儒,隨後親提重禮登廷尉之門求教昭法,在廷尉府一待就是一個月,直到被以為他中邪的華陽夫人強令帶了出來。

隨後這個兒子更讓自己刮目相看,一個此前的扶蘇絕對想都不會去想的蒙蔽天下之策,方一提出便技驚四座。

然後接踵而至的學法韓非,興辦官學,改良昭法,出使楚國,這個兒子一步一步又將嬴政本已另投他處的目光又給拉了回來。

這,才是孤的兒子。

嬴政終於將遨遊萬裏的思緒收回了體內,如釋重負地一笑,為身前的扶蘇戴上了成人冠,再將他扶起,為他正了正衣冠。

這一刻,憋了太久的大昭軍民歡聲雷動,為大昭儲君正式成人的歡呼遠遠傳出了鹹陽,聲震九州。

隻比扶蘇晚了數月出生的庶公子嬴漺帶著身邊的弟弟妹妹們一起為長兄祝賀,眼中的暗淡之色一閃而逝。

群臣之首的李斯領著百官躬身道賀,幾人歡喜幾人憂,幾人無動於衷。

老態愈發明顯的國尉司馬錯拖著病體前來領著大昭的將軍們抱拳行禮,隻是這次國尉的病不再是裝的了。

各國來賀使者在天子使臣之後,紛紛送上祝福,表情誠摯中盡是審視之色。

站在昭王身後,將一切盡收眼底的趙高笑容滿麵,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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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水之畔,江風烈烈。人人身著白衣,為荊軻送行。

隨太子丹一起從為質的昭國逃亡回燕的樊於期,已經將自己最珍貴的物事借給了荊軻,那件物事已醃製好放著,作為上貢給昭王的賀禮。

另一世的扶蘇就一直沒想明白,為什麽樊於期身為昭國大將,會在戰國末期還要跟著太子丹,從強大的昭國逃到弱小的燕國,最後更被太子丹割了腦袋當成賀禮。

這跟四九年入國軍有何不同?

要說是因為兵敗李牧而逃也說不通。昭國自古以來就沒有殺敗軍之將的傳統。若非如此,穆公時代的孟西白三將哪兒來的機會洗血恥辱,能夠連著兩次大敗後還能被穆公信任得以領兵,終於成就穆公霸業。

穆公時代要是太遠,前些年不還有一個被李牧鎖在上黨,三年不得寸進的白起呢?

這一世的扶蘇大概是明白了一些。首先不是所有人都是穿越者,中國此前從未統一過,沒有幾個人能想得到大昭真的可以完成這等壯舉。

然後就是這時代的恩義之重是後世想不通的。作為上位者,一個笑臉,一句好話,就是天大的恩情,足夠讓人赴死了。人文啟蒙後,人人平等的思想根深蒂固,後世人是如何都理解不了這個“帝王將相的確有種”的時代特征的。

與樊於期的大腦袋同為賀禮的,還有燕國所獻的督亢之地的輿圖,以及燕王為表誠意而親筆所寫的盟約國書。

原本太子丹還覺得直接讓荊軻前去麵見昭王沒有理由,有些突兀。如今扶蘇及冠,天下恭賀,此時太子丹送上一份賀禮,合情合理。

這兩樣東西都放在包裝精美的錦盒中,為一個昂首挺胸的少年捧著,站在荊軻身後。

少年是燕國賢將秦開之孫,十二歲時便敢於鬧市中殺人,身形魁梧,怒而麵白,人莫敢視。是太子丹非要讓荊軻帶著助他一臂之力的。

荊軻並不喜歡這個叫秦舞陽的少年,易怒而不能製怒,淩弱而不敢麵強,這樣的人荊軻怎麽能放心。然而太子丹信不過自己這個地裏冒出來的勇士,派個膽子大的人來跟著也可以理解。

若是以往,荊軻肯定轉身就走了,任你是大燕太子,不信我,何必用我?

然而荊軻此行並不是為太子丹,他一個魏人更不會是為燕國,他是為了好友高漸離。

“太子不覺我卑鄙,以尊貴之身三番折節下交,因此我以命報之本是應當。”高漸離向荊軻敬了一杯酒,問道:“可你未受過太子恩德,家中更有幼子嗷嗷待哺,如何就能代我而去呢?”

荊軻接過酒樽一飲而盡,抹了抹嘴:“酒不錯,比你家的泔水好太多。我從魏國被蓋聶瞪視一眼就跑,路上被人侮辱都沒有拔劍,世人都以為我懦弱。逃來燕國後沒有豪傑願意與我同桌,隻有你高漸離知道我的原則,願意讓我免費喝酒,這就是你的恩德了。

我有兒子,你還沒有,這才是我能死而你不能死的原因。至於我的兒子,我不說,難道你就會讓他吃苦嗎?”

高漸離見荊軻笑得坦然,知道勸不住他,隻好放下酒樽,盤坐於地,將背後卸下的築琴橫放於膝,“高漸離身無長物,除一曲外,別無所贈。”

荊軻大笑相合:“這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