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漸離擊築

“平原君所言,何其謬也。”

趙勝剛為燕王喜分析了天下局勢,將昭的虎狼之心說得透徹,方才將姬喜說得連連點頭,眼看或許要事成,就聽甘茂大笑不止,出口諷刺。

“哼,還請甘相教我。”趙勝對這個以一張口舌促成連橫,欲要置趙於死地的大昭外相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

甘茂不以為忤,先對燕王恭敬行禮,久久不起,直到燕王大笑示意,才直起身子。

趙勝心裏就是一咯噔,方才自己急於勸阻燕王勿要聽信讒言,禮數並未周全,燕王喜又一貫注重自身權威。如此一來,還未開始辯駁,自己就先輸了一陣。

“謝燕王。”甘茂不急不緩,長袖擺蕩,盡顯名士風流,“外臣就接著平原君所說了。平原君說燕國有四塞之險,不虞外敵之攻,隻需背靠山河積蓄實力,結交友邦,便足以爭霸,這話不錯。

然而燕國蓄勢百年,終歸不得南下,何也?蓋因齊趙之強也。

平原君說昭為虎狼,妄圖謀燕,不可約盟。然而昭國距燕,有數千裏之遙。自古以來,未聞有千裏用兵可以得利的。即便大昭果然伐燕,占據燕國數城,但也隻得飛地而已,如何能守?

大昭用兵於燕,今日起兵,三個月才能到燕國邊境,而趙國用兵,五日內即可兵臨薊城。齊國用兵,十日便可。

故而燕國的外敵,從來就不在於昭,而在於齊趙。

自趙武靈王以來,趙國從未停止過對燕國的征伐,今日為昭國所得的城池,明日就從燕國手上補充。燕王可記得,代郡被割,至今未見趙人歸還。”

趙勝見燕王喜麵露憤然,心下一驚,未及開口,卻見甘茂根本不給他插嘴機會,繼續道:“至於齊國,燕齊兩國百年死仇根本不必多說,隻說數年前借著子之之亂,一路北上占據燕都不還,險些滅燕的,可不是昭國!”

眼看燕王又被說動,趙勝忙道:“代郡一事,勝可代我王做主,隻待燕趙兩國約盟後必定歸還。”

燕王麵色還未轉喜,甘茂又大笑出聲,譏諷不已:“代趙王做主?不知平原君此番出使,趙王可有假君節杖?”趙勝此來本就是偷跑的,哪兒來的王使節杖?趙勝自然不能答。

甘茂見平原君囁喏不能言,又逼問道:“既無節杖,那可有趙王用印的國書?”

趙勝冷汗淋漓,甘茂冷哼一聲,言辭愈發咄咄逼人:“節杖未曾見,蓋印國書也沒有,就憑平原君的金口一開,就能定了代郡歸屬?”

平原君被連連迫問得無言以對,知道自己急切間為了顯示誠意,卻準備不足,犯了一個大錯,被甘茂抓住了話柄。

甘茂不再理會幾乎已經無法翻盤的平原君,對著燕王又是一禮,他要乘勝追擊,對此事蓋棺定論了:“趙國之所以近些年無力伐燕,除了大王振奮,內平亂臣,外抗強齊以外,更是因為昭王伐趙,以至於趙國無力東顧。

且不說口頭所言當不得真,大王今日若是為了平原君的口頭之言而背棄昭國,若趙王不認還代郡之事,大王又能對不再有昭國掣肘,且有魏齊結盟的趙國如何呢?

就算平原君當真言出法隨,趙王事後追認,真的還了代郡,又能如何?今日還土,以解了燃眉之急,明日就不能卷土重來嗎?

到時大昭因為王上救趙之事不願相助,齊國又必定會落井下石,大燕立時便是滅頂之災!願大王思之,察之。”

太子丹見平原君張口不能言,心中焦急,正要勸說,卻見自覺心中難得清明的燕王喜大手一揮:“寡人心意已決,待明年開春,舉兵伐齊,與楚王共會臨淄城。”

殿上眾人,或憤慨如太子丹,或頹唐如平原君,或滿意如甘茂,終不能再改變燕王的心意了。

出了殿,太子丹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趙勝:“先生這就要棄燕國不顧了嗎?”

趙勝滿臉羞慚,歎息道:“老夫無能,不能說動燕王,又辜負了太子與齊王信任,再無顏麵留在燕國了。”

太子丹上前兩步,拉住趙勝衣袖,低聲道:“平原君未可如此喪氣,我有一法,必可解齊國之危,君若信我,可再過齊為楚謀。燕國這裏事,丹一力擔之。”

趙勝本已絕望,準備回趙國隱居不出,隻等昭軍攻破邯鄲之時殉國而已,如今聽了太子丹言語,竟似還有轉圜?

趙勝還要再問,就見誌得意滿的甘茂施施然在燕王近臣都陪伴下也走出了大殿,於是住口不言,隻與太子丹堅毅的眼神略有交匯,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眼見甘茂樂嗬嗬地走近,趙勝不想給對方羞辱自己的機會,也快步走了。

甘茂大笑三聲,對抱頭鼠竄的平原君不再理會,與送行之人作別後,對著身旁一個身材瘦弱的侍從道:“你速回昭,回稟大王公子,就說燕事已定,但太子丹或有異動。”方才兩人的秘密交談,可都落在了看似誌得意滿的老狐狸甘茂眼中的。

太子丹在殿前與平原君所言的救燕之法,卻不是企圖再想辦法勸說燕王,燕王雖然優柔少斷,但隻要決心一下,卻很少再有改變主意的。當年聯齊以對抗子之是如此,今日也是。

更不是勾結重臣以謀逆篡權,太子丹為人純孝,做不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否則當日大權在握的他也會不顧太傅鞠武暗示,力主還政於王。如今的大燕,再經不起一場內亂了。

他要去喝酒。

自然不是因為他太子丹淪落到要借酒澆愁,即便真的要喝,這處怎麽看怎麽破敗的酒肆也沒什麽好酒。

重點自然不是要喝的酒,而是喝酒的人。

外觀破敗不堪的酒肆內裏卻妝點得文雅不俗,這讓此前初次尋訪而來的太子丹十分吃驚,如今再來,仍覺賞心悅目。

值得太子丹尋訪街市的,自然是雅士。

高漸離正在撫琴,見太子丹進來,並無起身相見,隻眼神互相示意而已。太子丹也隻坐在一旁,聽琴解俗。

一曲罷,眾人皆陶醉,隻有一人嚷著不帶勁,“整日裏就彈這沒啥勁道的琴弦,聽得喪氣。”這人又灌下一大陶碗劣酒,咂摸著嘴:“你就不能學學胡姬,敲敲鼓,那多帶勁。”

高漸離忍住了沒舉起築琴砸這人腦袋上,隻起身與太子丹行禮:“丹君又來了。”

太子丹上前還禮:“是。此來,有事相求。”

高漸離點頭,起身收了築,與酒肆中其餘人告別,引太子丹往後院而走。

方才出言之人叫住了兩人,在高漸離怒目之下舉起一手示意,另一手端起酒碗一口而盡,這才搖晃著跑到跟前問,“何事?要去擊鼓了?我也要聽。”

高漸離不答,隻頭前帶路去了,太子丹雖然疑惑,但也與此人見禮,這人卻不還禮,隻嘿然一笑,跟著走了。

太子丹心中對此人無禮不滿,卻並未多言,隻跟在了最後。

進到後院,太子丹才在高漸離安排下入座,就見那個不知叫什麽的妄人不知如何又找了一壇酒,喝了起來。

見太子丹欲言又止,高漸離輕笑道:“丹君隻管暢言,此子雖無狀,但與我是生死之交。”

太子丹聽得高漸離如此說,也不好再言,整理了一下言辭,坐起身道:“此前未以實名相告,先行向高君道歉。”

高漸離不在意地笑笑,“君子但以心交,名姓而已,不必介懷。”

太子丹更加傾慕於高漸離的風姿灑脫,“實不相瞞,丹乃是大燕太子。”

高漸離並未有震驚之色:“太子此來,有何事相托?”

太子丹見對方似乎早有預料,更對自己此前的匿名無地自容,但為了大燕存亡隻好提出一個他自己都覺得過分的要求:“昭王一向愛先生之琴,故而,丹請高君入昭,為昭王擊築。”

高漸離笑道:“好。”

太子丹為對方答應得風輕雲淡大惑不已,以為對方沒明白自己言下之意,還要再說,就見那個方才還如醉酒,趴在案上如同沉睡的人出言反對:“不行。要去也是我去。”

高漸離對此人不向對他人一般溫文爾雅,聞言冷笑:“你也會擊築?”

那人抬首,卻不知為何已經淚流滿麵:“不會,可我比你會用劍。”

太子丹心中大驚,知道這人對自己所求之事心知肚明,難怪此人方才對自己不假辭色,原來他早已看透自己想讓高漸離行刺之事。

“就你這個與劍豪蓋聶論劍,卻被人一瞪就嚇跑,被魯勾踐於道旁侮辱都不敢拔劍的家夥也配說用劍?”

“蓋聶用劍之能強我十倍,明知不敵為何送死?魯勾踐不過是與我爭道而已,罪不至死,何必拔劍?”

原來這是個能夠知己知彼,不羞愧於承認不足,又有克製之能,不以小怨殺人的義士。更難得願意為友犧牲。

太子丹見高漸離兀自冷笑不答,起身再度向那人行禮:“未知義士姓名?”

“荊軻。”